第15章 高枝
夕陽沉落浸透了這兒狹隘的天空。卷簾門被呲啦推高的時候,刺耳的聲音毫無例外又引起了路人的側(cè)目。江映霓對這種噪音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美妝店門口的梧桐樹已經(jīng)很老了,落葉被風(fēng)刮到她腳邊。 紅燈區(qū)這條街不熬到深夜,是不會展露繁華的。它只是一座白日廢墟。江映霓突然想到了這么一個比喻。 “喲,今天是你第一個來?”她開門時調(diào)侃著鳳眸狹長的麗萍:“難得啊。” “我今天當(dāng)然要第一個來啊,”麗萍狡黠地笑了笑,湊近江映霓的脖頸打量:“我要看看你有沒有被種草莓。鬼才信你和古城昨晚什么都沒發(fā)生?!?/br> “那你慢慢看,”江映霓也笑,問:“要不要我把胸|罩也脫了給你檢查?。俊?/br> 麗萍沒在江映霓身上找到任何可八卦的蛛絲馬跡,遺憾道:“難以置信。一個嫖|客和一個妖精居然什么也沒發(fā)生……你們這也太純潔了,純潔到不合邏輯……” 江映霓催促道:“快坐下來化妝,等會人就多了?!?/br> 化妝桌上好幾瓶瓶罐罐的東西都已經(jīng)用得見底了。比如十五塊錢一大罐的散粉,比如五塊錢的一小塊單色眼影。江映霓給麗萍化妝時有些走神地想:今天玫瑰還是沒來美妝店。 麗萍似乎和她想到了一起,不咸不淡地說:“以前玫瑰不是每天第一個來么?她這幾天怎么不當(dāng)?shù)谝幻??該不會還在因為上次那件事和你較勁吧?我就不懂了,別人沒讓她賣力干活,反倒還給了她工錢,這有什么好不滿的?換了我,做夢都要笑醒?!?/br> ——因為她傾慕他。傾慕這種東西,比喜歡和愛都可怕。它注定了不平等。 江映霓心煩意亂。她對玫瑰這個情敵討厭不起來。 放慢速度給麗萍化妝的時候,江映霓才發(fā)現(xiàn)她的法令紋已經(jīng)有些深了。麗萍說過,她才二十六歲。這里的女人們,也許沒有一個報出真實年齡的。大家都是聰明人,能互相識破謊言,但誰也不拆穿。 店里陸陸續(xù)續(xù)來多了女人,玫瑰是和肖靜一起有說有笑進來的。 江映霓在化妝鏡里看了玫瑰一眼。玫瑰在這些張揚粗魯?shù)逆粅子里算是溫柔嫻雅型的,氣質(zhì)稍微高雅一點。 “你終于來了啊,”麗萍已經(jīng)化完了妝,有幾分囂張蠻橫地攔住玫瑰,明擺出欺凌人的架勢,冷笑著問:“不當(dāng)?shù)谝幻???/br> 麗萍的眼尾今天被江映霓點了一顆小小的淚痣,神韻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樣的感覺。 玫瑰溫聲夸贊:“麗萍姐,你今天的妝容很好看?!?/br> “你也覺得好看是吧?”麗萍挑眉:“那要不要趁現(xiàn)在拿手機懟著我這張臉拍個照,回頭幫我用這張美照多拉幾個客人?” 玫瑰的神色稍稍變化,她勉強笑著恭維說:“我照相技術(shù)不行。麗萍姐你朋友圈那些照片已經(jīng)足夠吸引男人了?!?/br> 坐在旁邊的璐璐也走過來,和麗萍一唱一和地說:“玫瑰,紙包不住火的道理,你肯定懂吧?大家伙平時都像姐妹一樣處著,你背地里卻想害人,安的是什么心思?” 肖靜比較遲鈍,還不知道這群女人到底在說什么,于是悄悄問凡凡事情的原委。美妝店里的氣氛有點微妙,一邊是女人們八卦的竊竊私語,一邊是玫瑰與麗萍和璐璐“撕x”的修羅場。 “你們倆在說什么呀,”玫瑰生氣:“我背地里害誰了?我平時是什么為人,你們還不清楚嗎?” “好笑,”麗萍冷嗤:“為什么珍珍會突然被王總叫過去道歉罰酒,你應(yīng)該比我們在場的人都清楚吧?” 璐璐緊接著說:“別想狡辯。你以前就愛撒謊,真虛偽。有本事咱們到邱媽面前對質(zhì),讓邱媽說你到底有沒有做齷齪事!” 玫瑰佯裝委屈:“我以前什么時候愛撒謊了?璐璐你怎么血口噴人啊?做的檔次高就可以隨便瞧不起人嗎!” “老子就是瞧不起你,當(dāng)了婊|子還恨不得給自己立個牌坊,也不想想,裝清純白蓮花也輪不到你這種臟貨來裝!”璐璐一把推搡在玫瑰肩上。玫瑰撞到了后面粗礪的墻。 “你今天瘋了嗎?”玫瑰不甘示弱,揚手去揪璐璐的頭發(fā)。女人之間毫無看點的掐架突然就開始了。 江映霓煩了,一把扯開扭打在一團的女人們,冷聲說:“看不慣就到街上去打,別在我店子里鬧事!還有你,玫瑰,我就問你一句話,王總那茬是不是你在后面搞鬼?” 玫瑰望著江映霓的眸子。這是她在這兒化妝這么久了,第一次近距離地、漫長地與江映霓對視。江映霓的瞳色很淺,像透明的琥珀。 “是……”玫瑰看到了美妝店外面那輛紅色蘭博基尼,忽然笑起來,倨傲地問:“是又怎么樣?你能把我怎么樣?” “不能把你怎么樣,”江映霓說:“只是覺得厭惡你而已。從今以后,我不會再給你化妝了?!?/br> “那就不化唄,我以后估計也不需要在你這間小破店里化妝了?!泵倒鍖χ衬迡趁牡剌笭?,準(zhǔn)確說,不是對著江映霓,而是對著江映霓身后正走來的那個男人。 “玫瑰,她們在欺負(fù)你么?”男人大步踏入了美妝店,走向被女人們圍著的玫瑰。 所有的女人都成了惡人,玫瑰成了楚楚可憐的小白兔,而男人成了解救她的英雄。 “惡女們”紛紛打量這個男人。他大概三十歲左右,長相談不上帥也算不上丑,但穿著打扮貴氣奢靡,阿瑪尼的高定西裝,伯爾魯?shù)鄣钠ば?,一看就是個富二代。哦,還有他停在美妝店門口的sao包豪車——這車就算買二手的也是價格高昂。 玫瑰像是沒有經(jīng)歷過剛剛那場撕x,無比平靜柔和地說:“沒有呀,韓總,我剛剛和姐妹們鬧著玩呢?!?/br> “沒有就好,”男人輕蔑掃視著周圍的女人們:“最好沒有。” “我們走吧?”玫瑰說話的語氣在親昵與恭敬之間拿捏得剛剛好。 “今晚想去哪吃飯?”男人問:“是去儷華酒店還是金湖城?” “由你來決定吧,”玫瑰挽著這個男人,扭著纖腰離開了美妝店。連背影都寫著得意——不對,寫的應(yīng)該是揚眉吐氣。 等蘭博基尼開得沒影子了,才終于有女人發(fā)問:“剛剛那個男的是誰啊?以前在金色時代從沒見過啊?!?/br> “是韓奇光,江城有名的富二代。他爸是韓氏企業(yè)的老總?!弊钔ò素缘姆卜舱f道:“韓奇光之前去了國外好多年,最近才回國。昨天晚上他來過金色時代,要邱媽給他挑個口|活|好的女人。當(dāng)時伺候高層的姐妹都去讓他挑選了,只有麗萍和璐璐因為陪王總喝酒沒去。邱媽就讓玫瑰破格也去試一試。沒想到,小韓總對玫瑰的活很滿意,直接說要包養(yǎng)玫瑰兩個月。玫瑰現(xiàn)在是不用來金色時代上班了。邱媽也從中得了一大筆提成?!?/br> 所以麗萍和璐璐今天找玫瑰撕x,不完全因為想幫江映霓出氣?;蛘哒f,完全不是因為想幫江映霓出氣。 她們倆只是嫉妒:玫瑰這個中檔婊|子鉆了她們?nèi)毕目兆?,撿了個這么大的便宜,直接被富二代看中了要包養(yǎng)兩個月。玫瑰這兩個月的吃穿住用,會和以前截然不同。就比如她以前的晚餐是蘇打餅配紅棗酸奶,而今天則是儷華酒店的燭光盛宴。 在場的婊|子,沒有一個不嫉妒玫瑰。誰不想攀高枝享榮華富貴?誰不想過兩個月聲色犬馬的日子? 麗萍和璐璐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但是江映霓的臉色比她們倆還難看。 江映霓渾身都在發(fā)顫。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氣得發(fā)顫。 “珍珍,你怎么了,不舒服嗎?”肖靜關(guān)心問:“是不是最近變天,搞感冒了?” “沒事?!苯衬薇M力克制著情緒:“下一個快點過來化妝。” * 凌晨時分,美妝店終于可以關(guān)門了。剛剛那幾個小時里,幾乎所有女人都在談?wù)撝倒濉⒄務(wù)撝№n總。她們對玫瑰的挖苦和嘲諷,尤為激烈。 江映霓無心去關(guān)注這些女人們到底激烈討論了什么,她的腦海里只反復(fù)回蕩著“韓奇光”這個罪孽深重的姓名。 韓奇光是江映霓的仇人。 江映霓有個比她大八歲的jiejie,叫江映珍。在十一年前,江映霓八歲,江映珍十六歲,正值花季華年。 十六歲的江映珍有很嚴(yán)重的抑郁癥,不愛讀書學(xué)習(xí),只愛關(guān)在房間里化妝打扮。她其實本身就很美,比江映霓還要好看許多,但她厭惡自己,甚至常常因為厭惡而自虐。 江映珍讀高一時,被讀高三的學(xué)長韓奇光強|jian了。但韓奇光事后給了她很多很多錢,讓她對這件事守口如瓶。江映珍看到這么多錢,終于屈服了。她很需要錢,因為家里實在很糟糕很黑暗。她一天也不想待在家里,只想攢夠了錢逃離。 后來江映珍越來越多次地向韓奇光妥協(xié)屈服,一次次被糟踐。直到高一升高二那個炎熱的暑假,江映珍發(fā)現(xiàn)自己意外懷孕了。 家里人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父母破口罵她,用最臟最下賤的語言侮辱。 江映珍最終去一家小診所打胎了。那天陪著她去診所的,是年僅八歲的meimei。江映珍躺在小診所骯臟的床上,meimei站在小診所骯臟而充斥著血腥味的走廊里惶恐等待。 那一天,江映珍和江映霓都深切體會到了,什么是“命如草芥”。就比如那些還沒來得及面世就被絞成了血rou的孩子。 ……… 江映霓嘆了口氣,關(guān)上烏白的燈。 她不敢再回憶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