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眠一會兒罷。”碧落將還冒著熱氣的盞擱在案上，對著帳內(nèi)說，“藥尚未涼呢。”

    祝鳩背著外間睡，青絲紛纏，貼在枕上頸間。身上疲倦，情事與飲酒帶來的不適讓她不好成眠，一夜間醒了好幾回，把守夜的月下也擾得沒睡成。

    昨夜戴夜風(fēng)而回，穿得又很單薄，寒氣浸在身上久不消。碧落謊稱祝鳩夢魘出了身汗，非起身沐浴不可，領(lǐng)著睡得迷迷糊糊的月下燒熱湯去，讓祝鳩將一身粘膩洗過。

    從前幾次情事之后，都是遲敘意或碧落替祝鳩凈身，她只管昏昏沉沉地睡，其余一概不知。只是昨夜醒著，便不好教旁人代勞。

    祝鳩脫了遲敘意的外袍交給碧落，換上寢衣，故意弄皺裝成睡過的模樣，披散著發(fā)去洗，好騙過月下。碧落又將床榻做出睡過的痕跡，配合得極為得當(dāng)。月下被這一弄沒了睡意，就教碧落睡去，她來守下半夜。

    拂曉時(shí)分，碧落又起來搡搡月下，替了她的差。

    昨夜回府沒幾刻，便有小婢子來傳信，說是要她換過祝鳩現(xiàn)用的避子湯。碧落心里一驚，接了一同拿來的扎好的藥包和藥方。

    避子無非一個功用。她看過，新方子與祝鳩給出的那副的用效無甚么大分別，只是仔細(xì)擇出一兩味起輔效的味苦的藥去了，換成了旁的能入口些的藥。?ǐρУz?.?ò?(vipyzw.)

    碧落怔忡。大人確是這樣在意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她曾向他提過一次這藥方低廉得嚇人。明明有更溫和的藥材可用，這方子里卻偏開那些更廉價(jià)卻寒涼傷體的藥，也不知曉祝鳩哪里尋來的。

    那時(shí)遲敘意不以為意，說就依祝鳩。

    碧落替祝鳩壓了壓身后的被，愣一愣，蓋住她肩膀。捧起碗，碧落站在窗旁，吹著未涼的新藥。她遠(yuǎn)望著青帳里睡著的祝鳩，心里感慨萬千。

    太瘦了，真是太瘦了。她來祝鳩身邊雖不過兩月，卻是眼睜睜地看著祝鳩日漸消瘦。她勸過一二次，祝鳩都笑著應(yīng)了，但沒什么實(shí)效。

    她不免想起祝鳩平日里一個人坐著走神的模樣。憔悴人，輕攏著眉，搖扇的手頓在空中，眼不知盯著什么瞧。細(xì)看一看，又覺得祝鳩眼里空無一物。她叫一聲小姐，那纖弱人兒又忙回過神，嘴上忙牽起笑，柔聲問她何事。

    碧落心疼極了。看著祝鳩，她不禁想起遲敘意也才十五歲時(shí)的模樣。

    碧落姓朱，是國公府的家生子，爹是國公府的管事。遲敘意十五歲時(shí)，她才十歲不到，許多事情不十分明曉，只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尤有一件事，她記得十分清楚。

    遲敘意練武風(fēng)雨無阻。

    那年秋末的某一日的午后突然下起雨來，彼時(shí)碧落一個人在后院自己找耍事。大雨瓢潑，碧落急急忙忙從花園跑回來，玩耍時(shí)撿的殘落的桂花灑了一路。路上鵝卵石滑，她踩著還跌了一跤，摔得一身泥。碧落渾身濕透，咯吱推開自家小院門，發(fā)現(xiàn)爹娘都不在。她自己換好了干凈衣裳，將濕透污臟的衣衫折好，想著雨歇一歇就去洗。

    而雨久久不停，也絲毫沒有減輕的意味。眼看著天色漸濃，院外也沒有人回來。碧落伸出手去探雨，舉著過大的傘，捏著濕了的袖口，提著裙擺進(jìn)了雨幕，飄飄搖搖地往后院去。

    后院回廊里跪滿了人，碧落剛?cè)r(shí)嚇一跳，不明所以，但也撲通一聲跪下了。朱娘子見碧落來，招招手教她過去。

    碧落起身走過去，見爹娘身上衣衫濕了，忙扯出手絹來，卻被她娘按住了手。朱娘子搖搖頭，哀切地望著雨幕。碧落順著她目光看去，看見濃青色中有個素色身影，單薄卻凌厲。她嚇住了，心里已了然眾人下跪的原因。

    碧落知道遲敘意練武，卻不知道他拼命。

    朱娘子拍拍碧落肩膀，叫她也去勸勸。

    撐起大傘，碧落走進(jìn)雨幕里，遠(yuǎn)遠(yuǎn)地大聲叫一句“大人”。遲敘意動作絲毫不受她影響，也明曉她將說的話，只回一句“還有兩刻鐘”，便沒信了。碧落聽過，估一估時(shí)間，兩刻鐘后正是他平日結(jié)束一天功課的時(shí)間。她舉著傘，站在雨里不動。

    她不敢跪?；乩壤锏娜艘欢ㄊ潜贿t敘意呵斥回去了，否則肯定都同遲敘意一樣待在雨里。雨下得凄厲，滴滴打在傘上震得碧落耳朵麻。傘太大，她勉力舉高，將將能看清雨里的遲敘意。水流如注，他一身上下，連挽起的發(fā)都濕透。雨水澆在他身上，從他高挺的鼻梁沖下下來，撞不開他緊抿的缺少血色的唇。

    他一個人，與雨搏斗，肅殺而悲涼。

    兩刻如夜永，遲敘意一停下來，雨竟也小了。他從碧落手里接過傘，拍拍她肩膀，“走罷?！?/br>
    碧落在雨里吹一會，冷得哆嗦，手冰涼得很，唯唯跟在遲敘意旁邊，走上回廊。

    “不要跪了，都起來?！边t敘意語氣平平，不復(fù)雨中人的激烈極端，踱回內(nèi)屋，邊走邊脫去外袍、散開發(fā)。

    一眾人起來，忙跟著進(jìn)去了。

    碧落一上回廊，便撲進(jìn)朱娘子懷里，死死摟住朱娘子的頸脖。她冷得緊，舉傘又舉得胳膊酸，心里百感交集。等到回廊上人散過了，碧落才在朱娘子懷里哭得撕心裂肺，聲大得要蓋過歸無的雨聲。

    這府里劇變，在風(fēng)雨里飄搖。原先的公子變成了現(xiàn)在的大人，尚不能立穩(wěn)腳跟。

    碧落時(shí)在前院待著，叁天兩頭地聽見外面來了新的人嚷嚷叫喚。從前的清凈不再，她雖年紀(jì)小，也覺得心煩，偷偷溜去花園清凈，眼不見，就覺得這些事總能平歇。

    而爹娘日復(fù)一日的忙碌不休，不堪重負(fù)。她慌了神，才知道事情并非如自己所想般簡單。爹娘不講，她也摸不清，但心卻敏銳地同爹娘一起，每日提著過，惶惶不安。

    直到今日，她看見遲敘意立雨幕中，無人能當(dāng)之姿，撐傘的手穩(wěn)當(dāng)，邁步的腿穩(wěn)健。年幼的碧落心里酸，嗚哇嗚哇地哭了起來。

    風(fēng)雨中的沛國公府，只要有遲敘意在，就能扎穩(wěn)根，定下來。

    碧落手的湯藥都涼了。她端著碗，輕手輕腳走到祝鳩床榻邊上，頓一頓，換上笑意，“小姐，起來罷，藥已涼了?！?/br>
    祝鳩悶悶應(yīng)一聲，翻身起來，接過碧落手里的碗，一口氣飲盡。又接過碧落遞來的帕子擦擦嘴角，笑著說，“這藥喝多了，竟已不覺得最初那么苦了?！?/br>
    碧落一聽，臉上的笑意差點(diǎn)瞬間垮塌，“小姐再靠一靠，婢先去處理了這?！闭f罷匆匆接過碗，背過身去，留下祝鳩一個人困惑。

    推開門，外頭日頭漸升，鳥雀停在房檐上嘰嘰喳喳。

    又是一個好晴天。

    碧落抬頭見日輪東出，心想，眼淚最苦。

    *

    快到用午飯時(shí)，雎鳩差人喚祝鳩過她院里去。

    “馬上要去前廳用飯了，何故偏教我過來一趟?！弊ｘF笑吟吟，望向翹首盼她來的雎鳩的眼神十分曖昧。

    雎鳩對上祝鳩的眼，不敢停留，忙避開了，臉上浮起薄紅，只伸手點(diǎn)一點(diǎn)案上的紙封，“喚你過來瞧瞧這個?！?/br>
    祝鳩順勢坐下，拈起一看，先是一驚，轉(zhuǎn)而眼里笑意更濃，“什么時(shí)候靈湘約你我出游，還興起先下帖子了？”

    雎鳩臉上更紅，糾正道：“靈湘是約你，沒有我?！?/br>
    祝鳩打量著帖子旁放著的匣子，心下了然，打趣道：“靈湘原是邀我去做一回青鳥?！?/br>
    “不許說了?！宾馒F無言駁祝鳩的打趣，輕輕用手搡一搡祝鳩，“你就說，你去還是不去?！?/br>
    祝鳩看雎鳩臉上薄紅，眼里滿是欣喜殷切，雖因羞赧不肯看她，手卻輕捏著她的手，焦急地要她給個回復(fù)。

    “我哪里有拒絕的道理呢？”

    祝鳩語氣戲謔，雎鳩裝模作樣地掐她一下，轉(zhuǎn)頭輕輕將匣子推向她。

    祝鳩看著，面上笑意更濃，心里略略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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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說：

    明天晚九點(diǎn)貼下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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