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間，她感覺自己靈魂出竅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漿糊粘住一樣，死死定在那只抓住她裙尾的小手上，怎么挪也挪不開。

    片刻后，她才隱隱覺得哪里有點不對。

    這是一只人手。

    不是木偶的手。

    雖然偶的小手也白白嫩嫩的，但還是能看出木頭的材質(zhì)。

    不像眼前這一只，一看就是真實的皮rou。

    桑遠(yuǎn)遠(yuǎn)腳軟了下，定定神，順著小手往上看去——是個扎著兩只小辮的胖女童，五六歲的模樣，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像小鹿。

    “萍萍jiejie在里面，有糖糖吃?！?/br>
    小女童用手指著第二位受害者的院子。

    這位受害者姓木，是個教書先生，口碑極好。

    一個婦人大步跑過來，‘啪’一巴掌呼在了女孩的小手上，沖著桑遠(yuǎn)遠(yuǎn)不好意思地笑：“小娃不懂事，貴人勿怪?！?/br>
    桑遠(yuǎn)遠(yuǎn)回頭看了一眼，見幽無命已踱進了院中。

    她對婦人笑了笑，問道：“這里無人居住了么？”

    婦人左右看了一眼，低低回道：“嗯。可憐喲，木先生獨身一人，三十好幾也沒討上媳婦，走了都沒有親人送終，哎，可憐好人沒好報??！屋已充公了，再過幾日便要整飭售賣。”

    桑遠(yuǎn)遠(yuǎn)便道：“這位木先生常行好事么？”

    “對?。　眿D人重重點了下頭，“正是因為他時常接濟鄰里，才一直沒攢上錢娶媳婦，唉！如今的年輕女子啊，有眼不識金鑲玉，要我說，能嫁給這般君子，一生也有個依靠了不是？還要啥錢呢要錢！每次一提這個，木先生就只能搖頭苦笑嘍！”

    小女童仍在念叨：“木先生給萍萍jiejie吃糖糖……”

    桑遠(yuǎn)遠(yuǎn)挑了下眉，問道：“萍萍jiejie是誰?。俊?/br>
    婦人趕緊又看了看左右，噓道：“是巷尾王家的孩子，去年丟了?！?/br>
    女童指著院子，笑嘻嘻地道：“萍萍jiejie在里面吃糖！”

    婦人一巴掌打哭了女童，罵道：“見天的胡說八道！再讓我聽到你瞎說話，撕了你的嘴！”

    她不再多說，把女童抱起來夾在肋下，匆匆離開。

    桑遠(yuǎn)遠(yuǎn)把目光慢慢投向這間失去了主人、冷冷清清的院子。

    “萍萍jiejie在里面，吃糖？”她低低地重復(fù)著女童方才的話，追上了幽無命。

    幽無命抱著胳膊，懶洋洋地站在院子里，目光輕飄飄地四處打量。

    這位木先生，生前是個教書匠，口碑很好，一看住所，就知道他平常日子過得十分清苦。

    “樂善好施?！庇臒o命輕笑著，晃晃悠悠向屋中走去。

    桑遠(yuǎn)遠(yuǎn)追到他的身邊，偏頭看他。

    幽無命目光有些放空，隨口道：“從前姓明的也喜歡多管閑事。不過他有一道準(zhǔn)則?！?/br>
    桑遠(yuǎn)遠(yuǎn)好奇地望著他。難得他今日有所觸動，再一次提起了明先生。

    “利人，需以不損己為前提。又不是圣人。”

    他淡聲說著，隨手翻動屋中的擺設(shè)。

    桑遠(yuǎn)遠(yuǎn)停下腳步，沉吟片刻，深以為然。

    明先生，其實是個活得很通透的人。

    有余力之下，幫助他人，收獲的是快樂。力有不逮卻強行助人，往往卻會換來怨懟和后悔。

    她輕輕點著頭：“所以，這位木先生甘愿過得清苦孤獨，也要拼命接濟鄰里，要么是位圣人，要么……”

    幽無命側(cè)臉，輕笑：“另有所圖。補償、掩飾、為名聲著魔。”

    桑遠(yuǎn)遠(yuǎn)道：“也不盡然。世間總有那么一些人，物欲極淡，溫飽即可滿足，其余的錢財都拿來行善事，從中收獲快樂。”

    幽無命大笑：“傻果子！這便是圣人了?！?/br>
    桑遠(yuǎn)遠(yuǎn)：“？”

    他笑著攬住了她：“你以為圣人得是什么樣？非得被供入廟宇么？不不不，圣人哪里都有，說不定你我千年之后，也要被塑個圣人金身?！?/br>
    桑遠(yuǎn)遠(yuǎn)：“……我怎么覺得你在罵我?！?/br>
    “我的小果果?！彼鬼粗浇怯行σ缌顺鰜?，“愛你都來不及，我怎舍得罵你?！?/br>
    桑遠(yuǎn)遠(yuǎn)只覺心跳一漏，雙耳一熱，急急從他懷中掙了出來，佯裝鎮(zhèn)定道：“方才我打聽到了一點不尋常的線索，你要不要聽？”

    幽無命瞇著眼，望著她笑，像只狐貍。

    她道：“這條街去年有個女孩失蹤了，另一個小女孩似乎看到過這位木先生給那個失蹤的女孩子糖吃。”

    幽無命挑了挑眉：“這就奇了。一個樂善好施的好人，給小娃糖吃不是很尋常的事么，怎就叫人從去年惦記到現(xiàn)在呢？”

    “所以小女孩應(yīng)該是看到了很不尋常的一幕?！鄙＿h(yuǎn)遠(yuǎn)道，“只可惜她實在是年紀(jì)太小，再問也問不出什么?！?/br>
    “那就只能自己找咯?！庇臒o命反手抽出了身后的大黑刀。

    桑遠(yuǎn)遠(yuǎn)以為他要拆了這里。

    沒想到，幽無命卻只是很有禮貌地用刀尖和刀背這里戳戳、那里拍拍。

    “莫非這屋里會有什么異常嗎？”桑遠(yuǎn)遠(yuǎn)問，“幽影衛(wèi)不是已經(jīng)查過了？”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先入為主，同情受害者，不會去翻查他的老底的?！?/br>
    桑遠(yuǎn)遠(yuǎn)思忖片刻，恍然點頭。

    幽無命看人看事，都是極通透的。

    她望著他動來動去的身影，心中暗想，若是明先生還在，應(yīng)當(dāng)也是一位智慧與武力并重的宗師級人物。這樣一位高人，竟還是難逃‘情’之一字，當(dāng)真是令人扼腕。

    再一轉(zhuǎn)念，想到一件事，頭皮忽然隱隱發(fā)麻。

    若是自己失蹤數(shù)年，再次出現(xiàn)時，撲上去擁吻幽無命，又叫他如何抗拒得了？推己及人，明先生當(dāng)初被姜雁姬暗算時，未必沒有警覺，只是……

    念頭轉(zhuǎn)到此處，心中忽如針錐一般，重重刺痛。

    “幽無命！”她脫口喊了出來。

    他回身，見她眼眶隱隱發(fā)紅，眸中有淚光晃動。

    他面色大變，掠到她的身邊，抓住了她的肩膀，將她護在懷里。

    “怎么？”

    殺意自眸中溢出，他留神著左右。

    “我這一生，都不想離開你的身邊?！彼?。

    幽無命一怔，然后失笑：“小桑果……”

    他重重一口‘叭嘰’在她額頭上，眼中滿是得色，口里還要云淡風(fēng)輕地說道，“查案呢，情話回頭到了床榻上再慢慢說?！?/br>
    他把她抱在懷里拍了兩下，然后松開她，走向屋角。

    她道：“可若有萬一，我寧愿你殺了我，也不愿讓別人用我的身體做出什么惡事?！?/br>
    幽無命腳步頓住。

    半晌，側(cè)過半幅俊臉：“不會的。”

    沉默片刻，他道：“鎖在床榻上，等你回來。”

    桑遠(yuǎn)遠(yuǎn)：“……”莫名覺得又羞恥又感動。

    他揚起手來招了招：“過來?！?/br>
    桑遠(yuǎn)遠(yuǎn)蹭了過去。

    他用刀尖頂了頂墻角的木柜：“這里是個暗門?！?/br>
    桑遠(yuǎn)遠(yuǎn)凝神一聽，聽到了沉悶空曠的回響。

    “進？”

    他揚起刀，把這只木柜劈成了兩半。

    幾件遮擋的長衫落在了地上，木柜后的墻壁上，赫然是一道小小的暗門，門上拴著鐵鏈，還掛了一把大鎖。

    桑遠(yuǎn)遠(yuǎn)輕輕吸了口涼氣：“不好，姓木的已死去數(shù)日，若是女娃真被他關(guān)在里面……”

    怕是要活活餓死！

    幽無命利落地出刀，斷去鎖鏈，一腳踹掉了暗門。

    這扇破掉的小門順著暗室的臺階‘咚咚咚’就掉了下去，一股濃烈的霉味混雜著腥膻的臭味從底下‘呼’地?fù)淞松蟻怼?/br>
    桑遠(yuǎn)遠(yuǎn)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中亂蹦。

    他反手?jǐn)r住了她。

    “我把人帶上來，你放出大臉花，準(zhǔn)備救人?！?/br>
    她知道他這是體貼她，不愿她下去沾到污濁或是看到什么令人難受的場景。

    她點了點頭。

    幽無命隨手從地上抓起一件散落的長衫，收了刀，腰一勾便下去了。

    桑遠(yuǎn)遠(yuǎn)招出了大臉花，靈蘊藤跟隨幽無命的腳步，爬下了暗室。

    只見他四下掃了一眼，快速走向暗室內(nèi)側(cè)，手掌上泛起靈蘊青光，斬斷了扣在墻壁上的鐵鏈條，然后用手中的長衫裹起了一個小小的身體，單手抓著，大步返了回來。

    他像拎一個包袱一樣，把手中裹了長衫的條狀物往榻上一擱，道：“還剩點氣。小桑果，里面太黑，我什么也沒見著。”

    一本正經(jīng)地撇清。

    桑遠(yuǎn)遠(yuǎn)急急用靈蘊藤翻開裹住女孩的長衫，將她的臉蛋找了出來。

    十三四歲的模樣，滿臉俱是青青紫紫的傷。

    桑遠(yuǎn)遠(yuǎn)輕輕吸了口氣，撥開了她干枯的唇，大臉花探過臉盤子，擠出一溜兒飽藏靈蘊的青色凝露，喂入女孩的口中。

    “性命倒是能保得住?！彼櫰鹆嗣碱^，“只是恐怕要留下陰影創(chuàng)傷，而且日后的生活……怕是不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