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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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她也覺得不可能,工程開始在即,一切準備工作都在a市和g南兩地同時進行,各種圖紙審核與修改,申請許可與備案,牽涉到的方面越來越多。有一次,她甚至因為一點勘測上的問題,打算搭當晚的航班飛去g南。 臨走前還是被邱其振的一條信息攔下來:“嗯,離開你,地球就不轉(zhuǎn)了?!?/br> 她也照舊回答:“呵呵?!?/br> 不過,最后事實證明老邱又是對的。問題很快順利解決,再回想起來,隨清也覺得自己當時的情緒有點不對。工程千頭萬緒,與計劃之間的偏差勢必存在,并非她親身在那里就會有用,而縱聯(lián)和羅理派在g南的人,以及當?shù)氐目睖y、施工方,也不是光擱在那兒看的。 那次之后,她也是想通了,有些事的確應(yīng)該放一放。就像精衛(wèi)中心的護工阿姨對她說過的:急什么呢?姑娘,人這一輩子,只會輸一次。 但這一天,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郵件中有一封無關(guān)工作,發(fā)件人是丁艾,發(fā)送時間是凌晨兩點鐘。 信的主題與正文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件里有內(nèi)容,一個壓縮過的文件夾,名字叫diary。 隨清自覺對著郵件列表中的這一條看了許久,腦中什么可能都想到了,卻又未曾得出任何結(jié)果。她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丁艾又為什么會發(fā)給她。但當她點開來看的時候,手機屏幕上方顯示的時間根本沒有變動,也許只過去了幾秒鐘。 解壓后的文件夾里有許多word文檔,文件名也都是diary,只是每一個后面都加上了日期標注,年份從199x到200x都有。她知道,這正是曾晨在美國留學(xué)的那幾年。 隨清找出其中最早的那一個文件,點擊打開。屏幕上一瞬的空白之后,文字顯現(xiàn)。她靜靜讀著,讀完又點開下一個,再下一個。 …… 第一天 我到的時候,他臉色很不好,精神恍惚。他說頭痛,去校醫(yī)那里開了止痛藥,但吃下去還是沒用,一夜醒三四次,睡不著。后來又做了ct檢查,沒有任何問題,于是還是止痛藥,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經(jīng)有兩周了。 我?guī)メt(yī)院的時候,他精神恍惚,像是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能力,做什么都要我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 醫(yī)生給出的診斷是中度偏重度抑郁,還說他這樣的狀態(tài)應(yīng)該考慮住院了。只是保險買得不夠,看了幾個地方,能負擔(dān)得起的條件太差,好的地方又太貴了。 我說,我陪著他吧。 醫(yī)生問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說,女朋友。 醫(yī)生說,那也可以?,F(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其實并不是最危險,就是等藥起效。到那個時候,行動力會先于情緒恢復(fù),就得特別當心,專業(yè)機構(gòu)的門窗都是特殊的。 我說,我會一直陪著他,我可以的。 …… 第二天 醫(yī)生開了三種藥,每種每天一粒,預(yù)計一周后加到一粒半,再一周后加到兩粒。 我讓他吃藥,他很乖,一切聽從安排。 夜里十點,阿普唑倫一片,他一直醒著。 大約三點,我沒熬住睡了,六點鐘醒,看他的樣子仍舊沒睡過。 白天大多數(shù)時間躺在床上。 …… 第三天 今天還是十點鐘一片阿普唑侖,夜里我醒過來兩次,看他睡著,應(yīng)該是安穩(wěn)睡了一夜。 白天起來了一會兒,但只是呆坐著,就這樣慢慢耗著時間。 …… 第五天 睡眠好了一些,每晚能睡四個小時左右,但情緒、思維和行動力沒有絲毫改善。 今天他哭了一次,打電話給醫(yī)生,說是好現(xiàn)象。 …… 第十四天 醫(yī)生換了一種藥,另外兩種加了劑量。 也許是因為耐藥了,又開始失眠,其他癥狀仍舊沒有改善。 …… 第三十天 換藥并且增加劑量之后,出現(xiàn)了很嚴重的副作用,頭痛,暈眩,低熱,震顫。他手抖得沒法把食物送進嘴里,說話聲音也變了,沒法自己上下樓梯。 合租的同學(xué)有事,我只能自己去藥房給他續(xù)藥,回來的時候看到他站在窗前。八樓,我有些害怕,想哭,但又不敢當著他的面。以后不管去哪里,一定帶著他一起。 …… 第四十八天 復(fù)診,醫(yī)生下了重度抑郁的診斷,又說應(yīng)該住院。但他不能接受,并且開始抗拒吃藥,像個小孩子。 …… 第六十五天 藥好像起效了。他像平時一樣起來坐了一會兒,翻開一本書,但這一次他是真的在看。雖然只是半小時左右,事后他自己對我說,藥好像起效了。 …… 第七十天 藥效越來越明顯,他可以集中注意力看書,上網(wǎng),還回復(fù)了教授的郵件。 我們出去散步,路上聊了聊。 他說他騙了所有人,其實沒辦法完成,但還是承諾了。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我就是個fake,什么都做不到。 我說,那為什么他們都覺得你好呢?教授把什么機會都給你,比嫡系上來的美國學(xué)生還要喜歡你。 他還是說,那是因為我還沒犯錯,他們會覺得我好,直到我犯錯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好現(xiàn)象,但至少他愿意說話了。 …… 第一百零五天 今天散步走到社區(qū)中心的網(wǎng)球場,那里有個教練帶著一群孩子練習(xí)移動腳步,有個年紀最小的女孩子還分不清左右,總是做錯。她每錯一次,大家都會笑,她自己也笑,胖胖的小手捂在嘴巴上,有一次笑得太大,摔一個屁墩。她站起來,還在笑。 他也笑了。這么多天里的第一次。 我說:真想回到小時候,像小孩兒那樣就好了。 但他想了想說,我不敢。 不敢什么?我問。 他回答,不敢回到小時候。 為什么?我又問。 他說:長大太難了。 …… 第一百一十五天 他恢復(fù)得很好,已經(jīng)開始畫圖,寫方案,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我們每天出去散步,今天甚至遠足了一次。 但睡眠又減少了,我懷疑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沒有睡過。他開始不承認,后來安慰我說,只是想要趕上落下的進度,不是因為失眠。 是的,他反過來安慰我了。 …… 第42章 杏仁核 那一年的日記就此終止,時間又推進到七個月之后。 那時,已是第二年的四月份,丁艾寫道: 第一天 他打電話告訴我,又開始了。但這一次,他有了更好的準備,完成了手上的任務(wù),請了假,安排好學(xué)校里和工作上的一切,而且已經(jīng)住進一家治療機構(gòu)。他對我說不用擔(dān)心,甚至婉轉(zhuǎn)地說了再見,就像這是我們之間最后一次通電話一樣。 掛斷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個人都是懵的。去年的事,實在不敢再經(jīng)歷一遍。但我還是去了,因為我也不能想象讓他一個人經(jīng)歷這一切。 …… 第二天 我做對了。我給醫(yī)生帶去了去年寫下的那些記錄,雖然潦草簡單,但醫(yī)生看了之后認為很有價值,開始考慮他不是單純的抑郁癥,而是bipolar,雙相情感障礙。 這也就意味著之前的用藥全都錯了,那些針對抑郁癥的藥物導(dǎo)致他在兩種極端狀態(tài)之間的循環(huán)加快,癥狀更重。醫(yī)生打比方說,就好像升得越高,就落得越深,燃燒時越燦爛,熄滅后的灰燼就越暗淡。 但這也是個好消息,至少確診了。我這么對他說,也一直這么告訴自己。 而且,我總算覺得自己為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被攔在一堵高墻之外徒勞地打轉(zhuǎn)。 這份記錄,我會一直記下去的。 …… 第十五天 每兩周去機構(gòu)看他一次。他看上去已經(jīng)漸漸好起來,讀書,運動,吃藥,一切都能自理。跟我說話的時候,情緒也很平靜。 但醫(yī)生告訴我,就在我來之前的幾天,他的狀況還很不好。我覺得,是他學(xué)會了隱藏。他是很聰明的,從小就這樣,我們都跟不上的他的思路,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總是能夠做到。這些病癥,他當然也能藏起來,只要他想。 臨走之前,我問醫(yī)生,他到底為什么會得這樣的?。酷t(yī)生答得很含糊,只說雙相患者大多是內(nèi)源性的,也就是說他們大腦中的神經(jīng)遞質(zhì)天生就有不平衡的傾向 。但生物學(xué)因素和心理學(xué)因素也可以共存。如果病人原本性格相對穩(wěn)定,思維正常,那突然起病也許就是因為一些外界的刺激,可以是重大事件,比如死亡,失業(yè),感情關(guān)系破裂,也可能是長期的壓力。 每一句話都有“也許”或者“可能”。 這段時間,我看了許多這方面的書。如果說醫(yī)學(xué)對人體其他臟器的了解已經(jīng)進入了信息時代,但對大腦,尤其是對情緒,還停留在石器時代。哪怕是西醫(yī),也只能靠望聞問切。 …… 第二十九天 去接他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