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想出去看看，不是別莊，也不是郊苑?！鳖櫚矊幷Z調(diào)輕柔，“我想去看看江南的水鄉(xiāng)溫柔、塞北的大漠風(fēng)沙，想去嘗嘗草原上的烤全羊、海涂邊上的扇貝rou?！?/br>
    “聽說最北邊有盛大的冰燈會，舞龍舞獅甚為熱鬧；往南走有美輪美換的百花節(jié)，景色如畫芳香醉人?！?/br>
    “天下之大，山河之遠，這些，我都想去看看?！?/br>
    誰都沒有說話，連一向嘰嘰喳喳的顧平玉都安靜下來。

    顧平寧看著一言不發(fā)的爹娘，語調(diào)上帶了一絲落寞：“都說父母在，不遠游，女兒知道這樣不僅任性還不孝?？墒俏艺娴牟幌刖瓦@樣一輩子呆在京城，嫁一個看在顧府面子上娶了我的什么人，然后終日周旋于后宅，去到最遠的地方就是郊外的獵場。”

    顧大將軍眉頭緊皺，忍不住開口輕斥：“說什么孝不孝，阿寧乖得很。只是我和你娘擔(dān)憂，這天高路遠的，你在外安全不安全，有沒有凍著餓著、傷著病著，這些你讓我和你娘怎么放心的下？”

    “爹，我并非一時興起，你說的我都考慮過。我出門會帶著紅纓和飛葉，紅纓從小照顧我又有武功底子，而飛葉的身手你們也看見了，安全上肯定沒有問題。而且我保證，我每月都會按時寄書信回來報平安?！?/br>
    顧含光忍不住反駁：“出門在外真要碰上什么事了，一個飛葉能起什么作用？你想出去散心我們都不反對，可你說的這天南海北，你打算出門多久，三年五載？還是干脆不回來了？爹娘還有我們，你都不想要了是吧？”

    “含光，和你meimei說的什么話？”梅氏出言打斷兒子，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兒緩緩道：“阿寧，你真的想好了？”

    “是?！?/br>
    “即使爹娘在錯過了六年后終于和你團聚，想要好好待你，好好疼你，想要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你也依舊堅持要出門遠游是嗎？”

    “是。”

    顧平寧看著被歲月褪去了殺伐嚴(yán)厲、眉眼間只剩下溫柔慈愛的母親，聲音平靜：“我知道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我的腿。若我還能跑能跳，身手和阿玉一樣好，想來娘親和爹爹也不會如此擔(dān)心。但正是因為我的身體已經(jīng)和輪椅綁在一起，我才不能任由我的心也一同被困在京城。娘親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成全一次我的任性好不好？”

    梅氏鼻頭一酸。

    六年時光啊，她曾經(jīng)愛玩愛鬧誰也管不住的女兒變成了這幅溫和平靜的模樣，她斷腿歸京，遠離親人，獨自守在清冷的顧府，沒有埋怨，沒有不忿，做過最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此時低眉說出想要遠游的渴望。

    “好，娘同意了?！泵肥夏抗鉁厝岬乜粗首髌届o的女兒，忍下滿心酸澀，“娘只希望你開心。”

    顧平寧的目光一下子亮起來，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能如此順利，連忙補充道：“到時只說我去江南修養(yǎng)，反正我體弱之名早已經(jīng)傳遍京城，將來回來也不突兀。”

    “你也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顧含光還是接受不了自個兒病弱的meimei要離家三年五載的，還想要分辯兩句，就聽見他娘親開口結(jié)束了這場談話。

    “夜深了，阿寧也累了，我們先走吧?！?/br>
    顧平寧此刻眼里裝滿了閃閃發(fā)亮的繁星，之前的煩躁一掃而空，恨不得當(dāng)即給飛葉傳書分享這個好消息。

    “明日王家的那位圣手會過來，我可以不管你遠游，但此之前你必須乖乖就醫(yī)?！?/br>
    顧平寧臉上的笑僵硬了一半。

    “還有你姑姑這幾日出門訪友，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這事到時候你自個兒跟她說吧?！?/br>
    梅氏說完這兩句邊轉(zhuǎn)身出門，順便帶上了欲言欲止的丈夫和兒子。

    顧平寧另一半的笑臉也僵住了，她怎么忘了，還有她姑姑這個大殺器！

    到時候她的包袱，她的屋子，還有她可憐的小紅纓，不會全都要被眼淚淹了吧？

    “阿姐，阿姐！”

    顧平寧一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個兒meimei還未走，此刻正好奇地盯著她手里的白瓷瓶，一臉探究：“阿姐，這里面裝的是解毒丹嗎，可解百毒的那種？還是吊氣續(xù)命能和閻王搶命的回魂丹？能不能讓我見識見識??？”

    “你這一天天聽得什么江湖傳聞？”顧平寧哭笑不得，拔開白瓷瓶的塞子遞到meimei手上，“吃吧！”

    “?。砍?？這、這不好吧？”顧平玉嘴里虛偽地推脫，手上動作卻不慢，直接倒了兩顆出來。

    “這、這是？”顧平玉覺得眼見不可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不敢置信道，“竟然真的是冰糖楊梅脯？”

    不是，這誰會用小小的白瓷瓶裝這種果脯零嘴??？還是這么一個又冷又酷的黑衣劍客？這太破滅幻想了好不好！

    顧平寧好笑地看著幻想破碎的meimei，故意問道：“阿玉這楊梅好不好吃啊，阿姐分你一半好不好？”

    “不、不用了阿姐。”顧平玉簡直恍恍惚惚，走到自己院子門口又覺得不對，這飛葉不像看上去的靠譜啊，怎么放心讓他保護阿姐的安全?。〔恍?，這事得告訴哥哥！

    顧平玉匆匆轉(zhuǎn)向，沒想到她剛到院門口，就聽見她爹的聲音。

    “夫人，含光說的在理，其余的先不說，阿寧的身子骨本就弱，這跋山涉水路途艱苦的，她可怎么吃得消??？”

    顧含光在旁邊冷靜補充：“阿寧前段時間才發(fā)了高燒，拖拖拉拉小半個月都還沒好全。要是在看山看水的路上生了病，沒有藥材沒有大夫，可如何是好？”

    “行了?！泵肥习醋】煲饋淼膬鹤雍驼煞?，“阿寧養(yǎng)病都養(yǎng)了六年了，就是再養(yǎng)下去，能養(yǎng)成什么樣子？我們回京也有段日子了，你們看她一天天過的高興嗎？”

    “你！”梅氏指著丈夫道，“在北境一天到晚搜集奇珍異寶快馬送回來，可是你看阿寧真心喜歡嗎？你見過她把玩嗎？”

    “還有你！”梅氏又指向兒子，“拉著太子鼓搗輪椅大半年，可現(xiàn)在你看看，她住了六年，連自個兒小苑的門欄都未拆，你覺得她真心在意進出方便與否嗎？”

    顧將軍和顧含光一時愣住了。

    梅氏嘆了一口氣：“她以前喜歡騎馬舞鞭，玩鬧起來笑聲半個大營都能聽見?？墒乾F(xiàn)在呢，我們都不知道她喜歡什么，什么能讓她真的高興起來，像以前一樣開懷大笑？今天難得，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小愿望告訴我們了，難道我們真要攔著她？還要用體弱腿疾這種戳她心窩子的理由？”

    后面的話顧平玉沒有再聽。

    今晚這事她從頭到尾沒有說話，因為她從未想要跟著哥哥一起規(guī)勸。

    她想的和她娘一樣，不管怎么樣，阿姐高興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才是他們該cao心的事情。

    比如說，怎么打包兩個好大夫跟著阿姐一起出門？再比如說，怎么樣偷偷跟上她阿姐不被發(fā)現(xiàn)？

    至于阿淮，就、就讓他多等兩三年好了。阿淮那么好，肯定會答應(yīng)的！

    顧平玉覺得自己有必要和阿姐表達一下自己的支持，于是再一次默默地折回到小苑，沒想到等待她的又是一場偷聽。

    “飛葉飛葉，我過些天就能出門了，你報救命之恩的時候終于到啦?！彼⒔懵曇羰菑奈从羞^的輕快，“我們先往北走好不好？到時候正值深冬，廣寒先生在游記里描繪的冰燈會，我想去看很久了?！?/br>
    那黑衣劍客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懷里抱著劍，面色淡淡地“嗯”了一聲。

    “然后往南邊走，你不是說有個小村莊家家戶戶都種楊梅，你帶給我的楊梅脯就產(chǎn)自那里，我們偷偷去學(xué)兩手好不好？”

    ……

    顧平玉沒有驚動庭院中的兩人，悄悄走了。

    其實剛剛裝在白瓷瓶子里的冰糖楊梅，味道確實一絕。

    第11章

    盤算了好久的遠游之行終于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顧平寧心情大好，在夢里先暢游了一回冰燈會。

    直到她第二天一早睡眼惺忪被紅纓從床上挖起來，說是王大夫已經(jīng)到門口，須得趕緊梳妝迎客。

    原來昨日那位夫人左思右想實在心有不忍，國宴結(jié)束之后連夜回了娘家，請了這位杏林圣手一早登門。

    顧平寧一邊梳妝一邊和紅纓道：“專精外傷的方軍醫(yī)已經(jīng)來看過兩回了，爹爹和娘親還不死心，怕是又要失望了。”

    “小姐！”紅纓跺腳，“大夫都還沒來您怎么能如此灰心喪氣？奴婢可聽說了，這位王家的圣手醫(yī)術(shù)高超，甚至能使枯骨生rou。前兩年高家的小公子從假山上摔下，聽說當(dāng)場就出氣多、進氣少了，后來您猜怎么著？這王大夫一出手，高小公子不僅活過來了，現(xiàn)在還能跑能跳活潑得很呢。奴婢那時候就想去請這王神醫(yī)上門，只是時間總不湊巧，您又不上心，這才耽擱下來。”

    顧平寧聽著自家丫鬟滔滔不絕，那架勢恨不得當(dāng)場將這位王大夫吹出花來，自己心里明亮，這哪能回回時間不湊巧，不過是人家不愿登門罷了，這一回也就是王家本家的夫人面子大。

    而且她心里清楚，再是妙手回春的神醫(yī)，怕是也治不了她的腿疾。只是她家里人，都不愿意相信罷了。

    這位大名鼎鼎卻不愿入太醫(yī)院的杏林圣手拎著藥箱獨自前來。只見其人剛過不惑之年，卻有一把大長胡子，端的是一股子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很是符合紅纓心目中神醫(yī)形象。

    顧平寧半躺在床上，只覺得現(xiàn)在這幅全家出動的架勢實在夸張，無奈勸道：“爹爹娘親，不過是個簡單的診查，真的無需呆在屋子里陪我。哥哥阿玉，陪爹娘出去坐坐吧?！?/br>
    梅氏不愿，她什么都可以由著女兒，可這會兒著實放心不下，想留下親眼看看這腿傷到底如何。

    恰好此時下人來稟：“夫人，五公主來訪，現(xiàn)正在前廳。”

    梅氏皺眉，顧家和五公主可沒什么交情，這位貴妃之女怎么會突然造訪。

    “娘親，您忙吧，我這兒真的無事?！鳖櫰綄幮Φ脺睾停Z氣卻很堅持，“紅纓你也先下去吧。”

    “顧姑娘，診查可能會有些痛楚，最好還是留一人。”王大夫一直埋頭擺弄器具，直到此刻才頭也不抬地插了一句。

    “無妨，我不怕疼。”

    天底下估計不會有比她更加不怕疼的人了。

    這句大實話倒是終于引的王大夫抬頭，見顧平寧面色平靜不像說笑的樣子，終于抬手將無關(guān)人等趕出屋子。

    五公主在前廳喝了兩杯茶，終于在耐心告罄的邊緣等來了顧家之人。

    “敢問公主到訪可是有要事？”

    五公主封號嘉靖，向來是個藏不住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此刻聽到梅氏相問卻面色糾結(jié)，難得小聲別扭道：“我新得了一株珊瑚樹，想請兩位顧姑娘一同去賞鑒?！?/br>
    這話不僅梅氏聽著奇怪，連顧平玉都覺得無語。

    先不說這種事情下個帖子便好，就說這五公主和顧平寧的關(guān)系，有那么親近嗎？

    嘉靖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受不了，一甩袖子自暴自棄道：“好吧，我是來道歉的。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對，回宮后母妃已經(jīng)訓(xùn)斥過我了，我今日是誠心來道歉的?！?/br>
    這當(dāng)然只是原因之一。

    嘉靖放下公主架子親自上門賠禮道歉，是因為她母妃隱晦地表示了想要和顧家結(jié)親之意。

    顧家的獨子不可能尚公主，那結(jié)親的只能是她的同胞哥哥和顧府的姑娘。

    貴妃說的委婉，嘉靖卻是聞弦歌而知雅意，早早就帶著禮物登門，爽朗道：“我今日來道歉，也想邀請顧姑娘一同賞鑒珊瑚樹，老是悶在府里多無趣啊，我那兒有許多好玩的?！?/br>
    皇上貴妃嬌寵長大的小公主這般低姿態(tài)的意圖并不難猜，只看她眼神若有似無地總是往顧平玉身上飄，梅氏就已經(jīng)知曉到大半，只得婉拒道：“王大夫現(xiàn)下正在為小女診治，不方便見客，怕是要辜負公主的一片好意了?！?/br>
    “診治？平寧她又病了嗎？”嘉靖次趟意不在顧平寧，但如此情況自然不好再邀顧平玉出門，于是在帶來的禮物里一陣猛翻，找到一塊玉質(zhì)溫潤的暖玉遞過去，“梅將軍，這玉有養(yǎng)生之效，就當(dāng)是我的賠禮?！?/br>
    梅氏推辭不受，嘉靖急的跺腳，將玉往顧平玉手里一塞，留下一句“我改日再來”，一溜煙跑了，整一副來去如風(fēng)的模樣。

    “娘，這暖玉品質(zhì)上乘，比爹爹上次尋來的還好上一些，倒可以讓jiejie貼身戴著?！鳖櫰接窀诿肥仙砗筠D(zhuǎn)身回了小苑，嘴里叨咕，“這五公主昨天那么氣人，今天倒是知道上門賠禮道歉了，這態(tài)度也就比上次的關(guān)心閔好上一些?！?/br>
    梅氏顧念著長女心里煩躁，這會兒又聽小女兒絮絮叨叨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被人盯上，簡直恨鐵不成鋼：“你啊你，五公主這是來送玉來了嗎，你能不能長點心？”

    突然被親娘懟了一通的顧平玉很無辜，睜著一雙大眼睛茫然地望過去。

    自個兒本該好好養(yǎng)病的大女兒心較比干還多一竅，而處于風(fēng)口浪尖成了別人眼中香餑餑的小女兒卻思維簡單地像張白紙，梅氏心里無奈，嘆了口氣：“阿淮這次回來，你和他的事情就正式定下來吧，總比口頭上的約定讓人放心些。”

    “哦。”

    顧平玉咽下滿心疑問，陪著梅氏又等了半刻鐘，終于等到王大夫推開門提著醫(yī)藥箱而出。

    “王大夫，阿寧、阿寧的腿怎么樣？能治是不是？”

    王大夫看著愛女心切的梅將軍，遺憾地搖頭：“平寧縣主的事在下昨日也聽說了，原本只是墜馬斷骨的話在下或許還能一試，但斷骨之后非但沒有固定靜養(yǎng)，反而騎馬疾行一夜，導(dǎo)致斷骨變成碎骨，嵌入血rou筋骨之中。此等情況，在下實在無能為力。”

    梅氏差點沒站穩(wěn)，這一刻她不再是戰(zhàn)無不勝的大越女將軍，而只是一個無助又心切的母親，就如同所有病患的父母，明知不可行卻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懇求道：“王大夫，您醫(yī)術(shù)高明，能不能、能不能再幫忙診治一次？”

    “梅將軍，并非我不愿診治。平寧縣主心性堅忍，剛剛敲打診斷刺骨之痛，她竟是生生忍著面色如常，在下實在佩服。若是能夠醫(yī)治，在下定當(dāng)竭盡全力，可這傷，實在是非人力所能治啊！”

    王大夫沒讓人送，背著藥箱獨自走了。

    要說整個顧府，對此絲毫不意外也不失望，應(yīng)該就只有顧平寧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