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笑著的人生的同他綿軟的音色分外匹配,極其的無害,五官秀氣柔和,尤其是一雙眼,眼角有一點點的下垂,仰著頭看人的時候,無辜感十足。 他伸手堪稱溫柔地擦了下莊樓嘴角的血,喉間短暫地發(fā)出了類似小動物被順毛時,滿足不已的聲音,卻聽得莊樓毛骨悚然。 莊樓恍惚想起了當時在議政殿中見到面前這人的第一眼。 當時莊樓是怎么想的呢? 他當時想這坊間傳聞不假,天子果然過于陰柔溫軟,身為帝王,溫軟太過,便意味著婦人之仁,意味著無能,意味著昏庸。 隨侍君側,他對于天子無能昏庸的斷論,日益加深,因為皇帝向來不怎么說話,即便是出口,也是一兩個字的應聲,他還從未曾聽過皇帝叫他的名字,也從未聽過皇帝一口氣說超過三個字。 議事殿中,即便大臣吵得烏煙瘴氣,皇帝也從不曾出言呵斥,甚至摔過什么東西。 莊樓越發(fā)的覺得,皇帝實在過于溫軟,看上去像個閨中小姐,還不如他的小妾膽子大,主無能則天下亂,在這皇城做官,并不如他父親料想的那么好,所以他才會動了歪心思。 但是他在這整整三天的私獄中,終于算是徹徹底底地了解了他的君上,那看似溫軟無害的外表之下,是怎么一副披皮惡鬼一樣的本相。 莊樓也終于想起,朝中那些仗著權勢在朝堂妄言,仗著是前朝老臣,便掣肘皇帝決策的人,會在悄無聲息之中如山崩一般迅速倒臺,想來也不是多年縝密一招疏吧。 可惜……他現(xiàn)如今才大徹大悟,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朕如果沒記錯,莊郎官是靖陽水都之子,你父親掌靖陽和桑安兩岸,是輸送鹽和米糧給邊關的必經(jīng)之處?!?/br> 銀冬親手拉動鐵鏈,將莊樓放下來,莊樓根本站不住,臟污的身體靠上玄金龍袍,勉強被鐵鏈吊著才堪堪站穩(wěn)。 銀冬站在他的身后微微傾身,幾乎是擁抱著他,湊得更近一些,手扶在莊樓的肩上,聲音也更加柔和,“你父親貪腐克扣,你在靖陽稱王稱霸,坑殺兩名無辜農夫,只因他們不肯把女兒給你做妾,先后強搶民女民婦八人,年僅二十,便妻妾成群兒女無數(shù)……” 銀冬拉動鐵鏈,慢慢地繞在莊樓的脖子上,“朕本來想要再等等,瘡疤總要爛得透了,才好連皮帶rou地完全挖除?!?/br> 銀冬閉上眼,面色在瞬間扭曲了一下,想起了那些他絕對不能容忍的畫面,猛然睜眼,那雙顯得尤其的溫潤無辜的雙眼,因著他的目光變化,和他額角凸起的淡青色血管,顯得尤為陰鷙。 聲音也陡然拔高,近乎尖銳,“可你偏偏要找死!”銀冬絞緊鐵鏈,拉得莊樓如一張弓一般向后,對上莊樓因為窒息突出的眼,咬牙切齒道,“你竟然用你這雙臟手,觸碰華鑲長公主!用你這骯臟的身體去擁抱她——” “去……死?!便y冬手上的力度越重,莊樓因為已經(jīng)重傷,也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沒兩下,便沒了氣息。 可是銀冬卻還在用力,頭頂金冠上的赤色垂珠,如血點般輕輕地敲在他線條溫潤的側臉,稀里嘩啦的碰撞輕響,聲聲如同索命修羅的更鼓,罪孽深重。 銀冬面容逐漸漫上紅潮,手下的人分明沒了聲息,他卻還不斷地加重力度,想到那日在祥溪園中看到莊樓用他那套惡心手段,利用石子絆倒長姐,趁機將長姐攬入懷中,銀冬就感覺無比的惡心,簡直想要親手將莊樓凌遲—— 許久,莊樓的喉骨幾乎碎掉,銀冬才終于放了手,鐵鏈和莊樓的尸體一起落在地上,銀冬滿面粉紅,手指輕輕的帶著顫,呼吸急促,微微眨了下眼,一對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緩慢的滑下來。 銀冬伸手在自己臉上擦了下,將手指上的淚珠送進自己的嘴里,接著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有些凄苦的笑。 是卑鄙的,無可訴說的苦澀滋味。 他是這片土地最尊貴的人,穿著象征至高無上的龍袍,卻站在萬金之體絕對不該來的陰暗牢獄。 銀冬抬起頭,看向黑漆漆的牢房頂端,接著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即將燃盡的蠟燭上,他只有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才敢把他那比這私獄還要陰暗腐臭的念想短暫暴露,何其的可悲。 他正出神,準備朝著那截蠟燭走過去,突然間牢房外面有人出聲,“陛下,飛羽衛(wèi)來報,長公主出了聚賢園,去了一家點心鋪子,正在挑點心?!?/br> 銀冬腳步一緩,轉身朝著牢門口的方向走過來,“把人處置……” 他走到門口,門外的侍衛(wèi)給他打開了門,他的聲音頓了下,嘆息道,“這一次,給她看看吧?!狈駝t她的眼界越來越低,銀冬真怕有一天他要忍不住。 次次都是駙馬獲罪,銀冬即便做得狠毒,卻始終不舍得真的把“天煞孤星,沾染則死”這樣的詛咒放在長姐的身上,獲罪致死,總也是給“克夫”這名聲,留了一些平反的余地的。 但是長姐越發(fā)地讓他難以理解,竟然連這樣一見便心術不正的低微郎官都瞧得入眼了,他不得不讓她記憶深刻一次。 “是!”開門的人應聲,帶著幾個人迅速進去,去處置莊樓的尸體。 幾個人跟著銀冬朝外走,銀冬又交代,“靖陽水都那邊先緩一緩,馬上便是入秋了,先讓他再蹦跶幾天?!贝角镞\糧草過靖陽,再人贓并獲拔出蘿卜帶出泥最為合適。 “是?!鄙磉叺娜艘簧砑兒趧叛b,始終彎腰跟在銀冬的側后方,垂著頭,半張臉淹沒在陰影之中。 出了私獄,方才跟在銀冬身后的人全部止步在陰影之中,他們是銀冬這么多年親手培養(yǎng)出的私衛(wèi),專門為他辦那些不能見人的私密之事,也用來搜集官員們不可見人的隱私。 銀冬邁步出了私獄,腳步緩了片刻,頭也不回地對身后黑暗中的那一身勁裝的男人說,“今年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還有兩年,你若信守承諾,朕也會一言九鼎放你們一條生路,明融蘭一切都好,想來不用朕說,你必然會打聽,沁兒也很可愛……” 陰影中一直躬身的男人聞言一直冰封千里的眼神閃了閃,崩出一道裂縫,無聲無息地跪拜下來,聲音低沉?!芭囟楸菹赂文X涂地?!?/br> 銀冬手指捻了捻,沒有再說話徑直走出了私獄,用一個無甚用處的妃嬪和野種皇子,換一把五年盡用的利刃,這對銀冬來說,確實不算虧。 只不過融安郡那老匹夫,明知自己女兒與人茍合,竟然還敢掩人耳目,將人送進宮來,這筆賬,他記下了。 正值九月夏末初秋,這幾天陽光格外的酷烈,銀冬走出來,一直候在外面的兩個太監(jiān)迅速上前,一人披披風,一人舉著帕子將銀冬下顎的血跡擦去。 這兩人是銀冬貼身伺候的小太監(jiān),一人名曰平通,身量略高,武義卓群,一人名曰任成,善醫(yī)毒,是銀冬最為信任的兩個貼身人。 三人繞過私獄,順著一條樹叢茂密無人可至的暗路,回到了龍棲宮中。 后門打開,任成連忙上前解下了皇帝的披風,吩咐悄無聲息過來的宮女準備浴湯。 銀冬張開雙手,任由一直跟著的兩個小太監(jiān)伺候他脫掉濺上鮮血的外袍,精力卻一直不太集中,琢磨著長姐若是看到莊郎官橫尸街頭,不知會是個什么反應…… 嚇到是肯定會嚇到的,一直以來銀冬都小心處置,也從來沒讓長姐親眼見到那些人死去時候的模樣。 但是一次又一次,長姐心如鈴芯,太易搖動,甚至連這般拙劣的伎倆這般低賤的身份都能看得入眼,銀冬只好咬牙讓她長長記性。 “陛下,”見著皇帝神思不在,猶豫了好一會,平通才開口,“舒妃今晨兩次差人來了?!?/br> 銀冬收回思緒,聽到舒妃的名字便略微地皺眉,“又有何事?” 任成接話,“回陛下,說是舒娘娘這兩日新習得的烹煮,要親自洗手作羹湯,為陛下烹制一味八珍雞,盼望著陛下午膳能夠親臨……” “不去?!便y冬打斷任成的話,赤身走到隔間,直接緩步走下了翻著裊裊霧氣的湯池。 任成和平通對視了一眼,相互一曬,默默進去伺候。 銀冬早朝過后便一直在私獄之中,想到長姐在酒樓整整等了莊郎官一個上午,他便一個上午都嫉妒得齒根發(fā)酸,私獄那種地方待得多了,難免影響到自身情緒,他的情緒始終低落,熱氣氤氳上來,他便整個人有些疲憊,昏昏沉沉間竟然這樣便靠著池壁打了個盹,甚至還做了個夢。 他靠著池壁,墨色長發(fā)披散在肩頭,剩下的一些漂浮在水中,影影綽綽,銀冬不經(jīng)意低頭看去,竟在水中見到了他從不敢這樣近距離凝視的臉。 或許是池水太過溫熱,或許是他太久沒有自我紓解,異樣的感覺隨著水中那張溫柔淺笑的臉蕩漾開來,讓他巨震之余,卻又掙脫不開地想要沉淪。 “長姐……” 銀冬呼吸劇烈,雙手扒著池壁,避無可避也根本不想躲避,低低地,一遍遍地順著他的唇間逸出含糊不清的軟調。 “不可……” 銀冬從幾年前,自從心中生出那孽欲開始,便一直精神崩得緊緊的,睡眠極淺,有時甚至一整夜都半睡半醒,這會要命的當口上,陡然間感覺自己的手臂被觸碰,猛的一個激靈,回手抓了一把,直接“嘩啦——”一聲,將池邊上的人拉了下來,直接按著后脖子按進了水中。 他睜眼,雙目赤紅殺意彌漫,竟是要將人溺死! 第3章 “長姐……” 被按到水下的人劇烈掙扎,銀冬卻不放手,呼吸魘住,任池水飛濺在臉上,他此刻雙眼幾乎沒有聚焦,只是一心想著,他方才的呢喃被聽到了,這個人必須死! 眼見著水中的人掙扎漸弱,銀冬恍惚的神思終于恢復了一些,看到了水池下緋色的紗袍漂浮,心中已然知道了是誰,卻還是雙眼發(fā)直沒有放手,一直到出外拿衣袍的平通進來看到這一幕,驚恐地開口喊了聲,“陛下!” 銀冬聽不到一般,眼睛都沒抬,平通和任成先后撲過來,水下咕嘟嘟地冒了最后幾個泡,銀冬側頸一疼,接著身體陡然一軟,總算是放了手。 全身軟綿地朝著水中滑去,好在平通迅速過來架住了銀冬,任成趕緊跳入池中,將水中已然昏死過去的人撈上來,將人翻轉抵在膝蓋上上下顛了幾下,又以銀針刺激醒過來,這才猛地松了一口氣。 趴在池邊劇烈地邊咳邊嘔水,死狗一樣的狼狽極了,珠釵散落了好幾支,頭發(fā)亂七八糟地濕貼在腦袋上,精心描畫的妝容花得不成樣子,正是趁著任成和平通不注意,偷偷順著偏門遛進來的舒妃。 銀冬目光冰冷地看著她,舒妃好容易將那口差點咽了的氣喘上來,對上銀冬的視線,起先是瑟縮,因為她剛才真的險些被銀冬溺死,但是接著任成在她的身后拍了她一把,她瞬間回神,四肢并用地朝著銀冬爬過來,一連叩了好幾個頭。 “臣妾該死!臣妾該死!臣妾驚擾陛下!請陛下贖罪,臣妾只是查看了一下陛下手腕的傷勢……”她幾下便磕到額頭滲血,卻嚇得整個人都在發(fā)抖,片刻不敢停下。 銀冬這一會兒感覺自己恢復了一些力氣,推開平通的手靠在池壁上,開口聲音陰冷,“你聽到什么了?!?/br> 舒妃整個人不甚明顯地抖了下,接著抬頭雙眼中都是迷茫,連忙又低下頭,連連叩首,“回陛下,臣妾只是……只是想要陛下去臣妾那里,品嘗八珍雞,看到了陛下手腕上的鞭傷,一時心疼,這才冒失了,不是有心驚擾陛下,陛下恕罪啊!” 平通適時地開口,“陛下明鑒,奴方才只是去取衣服,就只到側殿,沒聽到什么聲響,任成也在側殿,為陛下挑選配飾?!毖韵轮?,就是他們倆才剛剛出去,這舒妃才遛進來的。 銀冬看了一眼平通慌忙扶他之前,扔在岸上的衣袍,又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手腕上,今天因為過于激動,抽得毫無章法純屬發(fā)泄,不小心鞭子的尖端帶到自己手腕,留下的血痕,抬眼看向舒妃,盯到她一張笑臉煞白得如同吊死鬼,這才錯開了視線。 “擅闖龍臨殿,禁足三月。”銀冬語調依舊那般的春風化雨,卻說出的話讓舒妃猛地抬了下頭,眼淚洶涌而出。 “臣妾……臣妾……”她聲音哽咽,“謝陛下?!?/br> 禁足三月,并不算長,但舒妃知道,這三個月之后,她在這個看似溫潤實則心冷如冰的帝王心中,再也不算什么東西。 她鬼迷心竅,只在祥溪園驚鴻一眼,她從未曾想過,一國之君,竟然看上去比世家公子還要溫潤柔軟,她驚奇之余,見那萬人之上的天子對著長公主展顏一笑,頓時神魂顛倒。 苦苦央求父親將她送入宮中,舒妃卻更未曾想,看上去如八月暖風一般的男人,心卻如寒冬霜雪,進宮數(shù)月從不曾臨幸她,也從不曾對她展顏,拒絕她的所有示好,帝王不臨幸新入宮嬪妃,只連連晉她位份,這不符合禮制,她曾暗示過父親,父親卻要她安分守己。 她是帝王之妃,安分守己,莫不如盡心侍候君王,為皇家開枝散葉,可她的陛下,卻不曾對她片刻的側目,似乎在祥溪園那日勝過繁花的微笑,是她的幻覺。 “滾?!便y冬見舒妃傻了一般還跪著,自己此刻未著寸縷,伸手去遮實在不像樣,惱羞成怒,面色和聲音一同沉下來。 舒妃頓時一個哆嗦,這幾個月來的放肆和糾纏,沒有被處置,她又何嘗不清楚,皇帝不過是礙于她父親,到此刻她終是不再騙自己,覺得皇帝對她有所縱容了。 她連忙匍匐,叩拜謝罪,“臣妾知罪,定會好好反省?!?/br> 平通送舒妃出了龍臨宮,任成連忙跪在地上請罪,他方才事出緊急用常備在身邊的銀針扎了一下銀冬,迫使他放手,傷及龍體,已經(jīng)是大逆不道。 銀冬面色陰鷙,并未立刻治罪,只是抬手制止,出聲道,“更衣?!?/br> 任成連忙起身,迅速將自己清理干凈,又手腳麻利地伺候銀冬出浴。 銀冬穿好衣服之后,已經(jīng)是午膳時間,膳食房早早備好,已經(jīng)派人來詢問是否傳膳了。 平通要婢女傳午膳的時候,銀冬卻抬手阻止了。 “今日午膳朕要去含仙殿用,不必準備了。” 銀冬坐在書桌之前,剛剛沐浴過后,他的面色粉白,長發(fā)因為還濕漉著,所以沒有束起,全都散落在肩頭,收斂起那一身的陰鷙,他此刻看上去溫柔無害極了,完全沒法將他和剛才沐浴水池突然發(fā)瘋的人聯(lián)系到一起。 但是只有隨身伺候的這些人,為他辦事的這些人,才會知道銀冬這一副外表下的真性子。 平通同任成對視了一眼,兩人一同跪在地上,他們雖然未曾想到,舒妃竟然能夠膽大到私闖龍臨殿,但讓她遛進來,到底是他們的疏忽。 “舒妃是用陛下曾晉封的時候賜下的環(huán)龍佩進來的?!逼酵ㄕf,“那環(huán)佩……有些像陛下身上所佩戴,下面的人這才放了行?!?/br> “這都認不出,眼睛留著也無用了。”銀冬哼了一聲。 “疏忽的已經(jīng)全部壓下了,陛下看如何處置?”任成聲音發(fā)苦。 銀冬抬眼看向兩人,面色明顯不好,“朕這宮中守衛(wèi)松懈成這般模樣,方才若是刺客,怕是朕現(xiàn)下尸首已然冷了?!?/br> “奴萬死?!逼酵ㄈ纬赏瑫r叩首。 連守護在暗處的暗衛(wèi)也是膝蓋一軟,方才他們見著嬪妃進來了,也一直盯著呢,但凡她敢有任何不對的動作,必將當場斃命,何來的尸首冷啊…… 但是銀冬這樣說了,便是天子震怒。 天子震怒……最后所有人全部杖責發(fā)配到別處,連平通和任成都未能幸免。 杖責之后,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回來,銀冬抬眼看去,平通白著一張臉咬牙躬身道,“陛下說要去含仙殿用膳,臣方才跑了一趟,長公主還未曾回到宮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