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而她所承受的痛苦中,有一半都是他給的。他對她到底做了多少混賬事,回想起來,自己都悔得肝腸皆斷。如果他早對她好一點,她又何至于會承受這么多? 朝霧看懂了他眼神里的內(nèi)容,卻不想要他的憐惜與同情,在她看來總有種貓哭耗子的感覺。她掀開被子下了床,背對著李知堯又說:“收起你的憐憫?!?/br> 李知堯苦笑一下,“我哪里的資格憐憫你,也沒這個臉哪。只希望你念在我身世可憐,半生孤苦的份上,給我施舍一份憐憫,便就知足了?!?/br> 朝霧聽了這話不高興,猛一下回頭盯住他,“你可憐你孤苦你活該!你但凡有點人性,都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我是被老太爺拋棄了命不好,可你是自作自受!” 李知堯看她這模樣,狠起來像紅了眼要咬人的兔子。明明是惡狠狠地罵了他,他偏還覺得心里舒坦,只點頭道:“對對對,我確實活該,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憐?!?/br> 聽他這么說,朝霧又把頭轉(zhuǎn)回來,懶得再跟他吵下去。他現(xiàn)在猶如變了個人,什么都讓著她捧著她,吵起來也怪沒意思的。 繼續(xù)罵他解恨么?她不要以這樣的方式解恨,她要永遠記在心里,讓他用剩下的大半輩子來償還欠她的一切。 朝霧平了平情緒,語氣也放緩下來,又道:“下午你陪我去趟杏子坊,等會我還要給樓驍寫封信,你安排人給我送到他手里。接順兒的時候沒能跟他好好說話,有許多話沒能說。” 和以前一樣,李知堯并不喜歡聽到“樓驍”這個名字,現(xiàn)在可以說更不喜歡聽到。但這會兒他不會像以前那樣發(fā)火,只暗自吸下一口氣,應(yīng)朝霧一聲:“好。” 朝霧沒什么想說的了,站起身下腳榻就走人。然走了幾步又回來了,到李知堯床邊找到自己的簪子,隨手把發(fā)髻綰上,才又轉(zhuǎn)身走掉。 她回到錦棠閣,帶著順哥兒一起用了早飯,然后把順哥兒給春景秋若帶著,自己去書案邊坐下,開始給樓驍寫信。 這封信寫得并不順利,揉了無數(shù)紙團。 最后總算是寫好了,她把信裝進信封,讓春景送去給李知堯。 李知堯從春景手里接過那封信,捏在手里看著信封上的字,思考了很久。他很想把信紙拿出來看看,看朝霧到底給樓驍寫了什么話。但又覺得,看了肯定會把自己氣死。 想來想去,最后他還是吸口氣直接把信放下了,叫了寂影來,讓他把信送到樓驍手里。 樓驍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才醒來喝了解酒湯沒多一會,頭還有些疼。他在炕床上落座,目光落在信封上的熟悉字跡上,心里悶著一口氣,憋得幾乎快悶死過去。 深呼吸好幾口氣,他才把里頭的信紙拿出來,展開從頭閱起。 他料想的沒有錯,朝霧給他寫這封信,是正式與他了斷關(guān)系的。她心里到底還是有他,也仍然信任他,然造化弄人,此時卻已不得不與他劃清所有界限。 朝霧在信里把事情的頭尾全與他說了清楚,說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說了順哥兒是怎么來的,也說了順哥兒的生父是誰。她沒有想過要傷害他,可事情到了這一步,她已別無選擇。 若有來生,她這一世欠他的,一定會加倍還給他。 樓驍看信看得手都在抖,看到最后把信紙緊緊捏在手指間,眼睛閉上,眼角就有眼淚掉下來了。他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不知道是誰錯了,只覺得心里憋悶痛苦。 本來他以為自己和朝霧以及趙太后是一個陣線的,他們在聯(lián)合起來對付李知堯。只要李知堯倒下,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他和朝霧會光明正大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事情突然一轉(zhuǎn),趙太后成了朝霧最大的敵人,而他卻還是趙太后的人。他恨不得想千刀萬剮了的李知堯,卻成了朝霧不得不選擇的人,成了順哥兒的親爹。 明白知曉了所有的一切,他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讓他幫著趙太后殘害朝霧和順哥兒,他是萬萬做不到的。但讓他放下對李知堯的仇恨,他也沒那么甘心。 他辛辛苦苦籌謀了那么久,隱在深山日日夜夜忙碌不歇,好不容易坐到今天這個位置,為的就是找李知堯報仇。眼下卻突然一切都變了,讓他一時間怎么接受得了? 而朝霧寫這封信給樓驍,也不是為了用感情綁架他。她最知道樓驍有多恨李知堯,也知道他走到今天這個地位付出了多少,她自然不會讓他放棄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 她甚至有點慶幸,當(dāng)初樓驍沒有選擇放棄努力來的一切,去和她隱居山林。如果他為了她放棄一切,再次變得一無所有,被李知堯碾進泥渣里,那她會覺得更虧欠他。 她現(xiàn)在只想把一切都擺得明明白白的,也是為了緩解自己對樓驍有的虧欠心理。接下來她要做的事,是會傷害到樓驍?shù)?,但她不得不這么做。 所有的結(jié)果在一開始就注定了,他們從相遇開始就是個錯誤。不管怎么選擇怎么走,似乎永遠都走不到一條道上。 朝霧把這封信送出去后,就安心地把自己當(dāng)成了和樓驍這段感情里的壞人。其余的她也不再去多想,只想著怎么帶著順哥兒活下去。 當(dāng)然,他們?nèi)绻卜€(wěn)活下去,趙太后就必須死。 按照想好的,朝霧不想坐以待斃被趙太后牽著鼻子走,在送完信歇完晌以后,就拉著李知堯一起出門逛市集去了。這回是光明正大的,并且專門往王公貴族們愛扎堆的地方去。 生怕別人看不到,更生怕沒人認出她來,她也就帶著李知堯往杏子坊去逛了一圈。在廳堂里落了座,點了茶水邊吃邊看戲。 杏子坊是京中貴太太貴小姐常來的上等茶樓,朝霧在這里能碰到熟人的概率,可比在別處高太多了。男人們不大往這茶樓里來,但也并不是不讓來。 你若是不怕被那些小姐太太們當(dāng)猴子瞧,茶水還是讓你吃的。 朝霧和李知堯坐在廳堂里不過吃了小半壺茶水,就碰上了熟臉。見著朝霧不過都是一頓,愣神地盯著她看許久,卻都不敢上來相認。 這樣你瞧我瞧,不過一會就傳遍了整個茶樓,大家都湊頭在一起竊竊私語,說人人好奇的晉王寵妾,與厘家大姑娘長得一模一樣。瞧著這年齡模樣,也十分相符。 小姐太太們從茶樓離開了,把這話又帶回家里說去,見了好姐妹再相傳一番,有的甚至親自找玩得好的人說去,這不過半天的功夫,這事便在世家小姐太太們之間傳開了。 市井小百姓也一直好奇晉王寵妾的模樣,今一日在集市上瞧見了,又從杏子坊茶樓里聽到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時間你咬我耳朵我告訴你知道,就也傳開了。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本來京城許多人又都好奇晉王寵妾是什么樣的人,這事兒便越傳越細致。本來只說是像死去的厘家大姑娘,后來便成了就是厘家大姑娘。 大家又都好奇,這厘家大姑娘沒死,那厘家怎么說她死了,還給下葬了?這好好的厘家大姑娘,那等尊貴的出身,怎么就成了下等侍妾了? 事情這樣傳了半日,第二天就有了眉目,因為突然有人說,厘家大姑娘的墳?zāi)惯B夜被人掘了,里面根本沒埋人,只有衣冠,說明厘家大姑娘沒死確是事實。 不久后,圍繞在厘家大姑娘身上的謎團,就全被揭開了。似乎是有人故意散播,并在其中煽風(fēng)點火,把當(dāng)年厘家大姑娘被周家陷害一事,全部抖了出來。 這事情涉及甚廣,連趙太后是主謀一事,都一并被抖了出來。 對于趙太后和周家如此陰毒,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做這種事,自然是惹人氣憤,遭人不恥。但也有為趙太后開脫的,說她一向親和愛民,并不像是這么陰毒的人。 至于厘家因為女兒失貞逼死女兒的事,則評說不一。 多有表示厘家做得沒有錯的,只說未出閣的姑娘家失貞懷了孕,就該自己一頭撞死,還有臉活在世上么?當(dāng)然也有說厘家父母心狠心硬的,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不過最讓人覺得比話本子還顯戲劇的地方,便是厘家大姑娘陰差陽錯懷了晉王的孩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跟了晉王,叫人聽出一種命中注定的感覺。 而與此事牽涉甚深的幾大家族,也因為這事的鬧開,府上一時間亂做了一團。 厘老爺?shù)弥耸潞?,只覺家族顏面一毀殆盡,黑著臉找到厘夫人,質(zhì)問她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得知厘夫人讓朝霧假死以后,氣得差點心梗過去。 厘夫人聲淚俱下,硬著語氣道:“她是我生的,是我養(yǎng)大的,我怎么忍心真看她去死?現(xiàn)在你也知道了,當(dāng)年是我們錯怪了她,她是被陷害的!” 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沒用,厘老爺拂袖而去。 而衛(wèi)家,衛(wèi)琮得知事情真相后,直接以“七出”中的“無子”為由,一紙休書休了周暮煙。衛(wèi)夫人之前還勸衛(wèi)琮要夫妻和睦,畢竟這是太后指的婚,此時便是一個字也不愿多說了。 周暮煙攜了嫁妝帶著休書回到周家,在周夫人面前紅著眼睛陰著表情問:“太太,她怎么還沒死呢?她到底什么時候能死??” 第85章 周夫人也同樣陰著臉,聲音輕卻狠,目光落遠了道:“她惹的是太后娘娘,快了?!?/br> 周暮煙掐掐手指,眼目珠子越來越紅,語氣也越來越狠,“到時候,我定要親自將她千刀萬剮,剝了她整張皮,披個稻草人,掛去城門樓上……” 周夫人把手覆去周暮煙手背上,輕輕拍兩下,以做安慰。 *** 牽涉在這整件事當(dāng)中的,除了衛(wèi)厘周幾個世家大族,還有一個人便是樓驍。然談?wù)f他的人并不是很多,有些個談?wù)f起來了,也不過是唏噓一陣罷了。 趙太后給樓驍?shù)娜罩诘搅?,樓驍本就沒打算上門要順哥兒,又因為厘家大姑娘的事弄得人盡皆知,大家都知道了順哥兒不是他兒子,他也沒立場再到晉王府要孩子。 若他真是順哥兒的親爹,孩子確實該跟著他。當(dāng)然,那也絕不會出現(xiàn)現(xiàn)在的事,朝霧不會把孩子接走,趙太后也不會下命令讓他要孩子。 樓驍只身進宮,去到正德殿,到趙太后面前請罪,只說:“臣無能,順哥兒身份已大白于天下,臣不能為太后娘娘要回孩子,請娘娘賜罪,臣甘愿受罰。” 趙太后已然知曉了外頭流言傳開的事情,這幾天無時不刻不是氣得想拍桌子。她辛辛苦苦樹立的名聲,經(jīng)營的形象,突然在這幾天之間崩塌了七七八八,連朝臣們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她機關(guān)算盡,扶了年幼的新帝登基,自己攬權(quán)攝政,所有要背罵名的惡事都叫李知堯做了。李知堯的名聲向來不好,而她一直都清清白白,哪知叫那個不起眼的女人給毀了。 她這幾天幾度氣到?jīng)]理智的時候,甚至想直接動兵圍了晉王府,把李知堯和那個女人,以及他那個憑空出來的兒子,全部押起來殺了了事。 但她也不是全然沒理智,知道還是有人相信她并不如傳言中那般手段陰毒。她若是不問罪名隨意捕殺晉王,那便坐實她是個不講禮法之人,只怕朝中多有大臣不服。 她等著樓驍能給她帶來一絲好消息,結(jié)果并沒有意外驚喜,樓驍果然沒有去要孩子。她此時也知道責(zé)怪樓驍無用,但還是忍不住憤怒,道了句:“無能!” 樓驍不辯駁,單膝跪在地上,繼續(xù)向趙太后請罪,“臣愿革職以謝罪?!?/br> 趙太后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樓驍不是因為自己辦事不利想革職謝罪,而是為了那個女人。她三天前沒告訴他真相,就是怕他心思不堅定,站到那個女人的一方。 看樓驍片刻,趙太后手搭炕幾,手掌下壓了力氣,威嚴又正氣道:“樓驍,你當(dāng)這是哪里?這里不是你呆過的江湖,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哀家排除萬難把你扶上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位子,你便這么報答哀家?在你心里,除了小情小愛,可有家國天下,可有‘忠義’二字?” 樓驍?shù)兔脊蛑徽f話,所有的問題他這幾天都想過,痛苦糾結(jié)到最后,想明白了自己與朝霧確實命中無緣?;蛟S從一開始被李知堯強行分開,他就不應(yīng)該再強求。 趙太后盯著他,見他低眉不語,又繼續(xù)說:“那個女人欺騙背叛了你,讓你成為眾人口中的笑柄,你就如此應(yīng)對?你當(dāng)真要讓全天下人恥笑于你?” 樓驍哪里在意天下人的恥笑,他脫官一走,誰還記得他這個人? 趙太后見說他不動,默聲片刻,慢慢放平了氣息,又換了策略,慢聲道:“你知道你為什么得不到那個女人,就是因為你沒有野心,對權(quán)力沒有欲望。晉王憑什么能擁有她,就是因為他有地位有權(quán)力。你知道哀家要動晉王,晉王逃不過這一劫,到時候,那個女人也得一起死?!?/br> 聽到這里,樓驍?shù)拿嫔K于松動了點。 趙太后端起手邊茶杯,捏起杯蓋撥浮沫,繼續(xù)說:“你若是不想看著她一起死,便該珍惜哀家給你的一切。你若放不下,到時候,那個女人哀家還給你留著,豈不好?” 樓驍?shù)兔妓妓髌?,終于開了口,“太后娘娘若是不怪罪臣辦事不利,臣定會將功補過?!?/br> 趙太后停下?lián)芨∧膭幼?,目光微抬,“想清楚便好,別叫哀家看錯了人,用錯了人?!?/br> 樓驍?shù)椭^,“謝太后娘娘提點?!?/br> 這點事交代明白了,樓驍也便退出了正德殿。 趙太后看著他出去,等殿門打開再合上,她收回目光,把手里的茶杯放回炕幾上,慢聲道了句:“鼠目寸光、胸?zé)o大志,不堪重用……” *** 樓驍從正德殿走后,趙太后又忙了一會政務(wù)上的事,到天色盡黑時才回壽康宮。照理說按小皇帝的年歲,趙太后應(yīng)該慢慢放權(quán)給他才是,但她似乎舍不得,權(quán)力仍還自己捏著。 當(dāng)然有多大權(quán)力就肩負多大責(zé)任,她每天要處理的事情,有時候多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現(xiàn)在除了每天要上朝批閱奏折,和朝臣們商討政事,她還要分心煩李知堯的事。本來年紀(jì)略高精力就有限,這會兒又因當(dāng)年設(shè)局的事在京城傳開,弄得她更是焦頭爛額。 累得渾身乏力,晚間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她思來想去,覺得對付李知堯的事再不能拖了。夜長夢多,就這么拖下去,不知道還要發(fā)生什么事。 至于怎么做她早前都是想過的,李知堯現(xiàn)在最大的軟肋就是那個女人,那她從那個女人身上下手便是。之前是因為樓驍她才沒動那個女人,現(xiàn)在也沒這顧慮了。 若不是這幾天被流言鬧得亂了方寸,滿心里在乎著別人怎么在背后議論她,又想著怎么維持自己一直以來的仁德形象,她早下手了。 但晚這幾天倒也沒什么所謂,她現(xiàn)在冷靜了,打算明兒一早上完早朝,就召那女人進宮。她要逼李知堯出錯,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這么做好了打算,心里找回些踏實的感覺,趙太后也便合眼睡了些時候。雞鳴時被宮女輕聲叫醒,起床梳洗更衣,如往常一樣去慶安大殿上早朝。 上早朝的除了文武官員,還有坐在龍椅上猶如擺設(shè)一樣的小皇帝。小皇帝從八歲就每日坐在這龍椅上,看著別人爭來斗去,如今已坐到十三歲,還是看著別人爭來斗去。 今日的早朝與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文武百官就著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吵來吵去,最后由趙太后來定奪。要緊的事不多,怎么定奪都影響不大。 而趙太后今日的心思沒全放在早朝上,一邊聽著大臣們唇槍舌戰(zhàn),一邊私想著趕緊議完事退朝。她要集中精力,去把李知堯這根眼中釘徹底拔掉。 她亂了陣腳的這三天,便算是她賞給李知堯和那個那個女人的,最后的安穩(wěn)時光。他們想通過造流言的方式與她手中的絕對權(quán)力抗衡,只是垂死掙扎罷了。 好不容易把朝臣要奏的事都商議完了,趙太后無心再議其他的事,隔著珠簾看著殿中懷抱笏板的眾大臣道:“哀家今日有些乏,若無要緊之事,便早些退朝吧?!?/br> 朝臣確無什么要緊的事再要議,自然也就要退了。然就在趙太后起身要走的時候,忽從殿外傳來急報,說是十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