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皇宮正德殿，樓驍跪在趙太后面前，身上戰(zhàn)甲灰舊，身后的披風(fēng)早褪成了暗紅色。他屈膝低頭抱拳，聲線沉穩(wěn)道：“樓驍未能完成使命，請?zhí)竽锬镔n罪！”

    趙太后早知道了，一次大霧救了李知堯一命，再一次大風(fēng)又幫了李知堯。照這情形看著，他仿佛真的是身負(fù)天命的那個人一樣，十幾萬人竟打敗了呂問的七十萬大軍。

    呂問戰(zhàn)死了，還剩個樓驍，獨自跑回了京城來。而沒了將領(lǐng)指揮的那些朝中士兵，部分散落在外，部分退守到了定州，還有小部分被樓驍帶回了京城。

    趙太后坐在羅漢榻上面無表情，抬手按了一下眉心閉上眼睛。無名指和小指上戴著玳瑁金絲護(hù)甲，一點點顫動起來，最后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她從沒想過，這樣一路下來，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

    朝中的兵力幾乎用盡了，大將也沒剩幾個，周賢明和呂問戰(zhàn)死了，秦志方早借著上次的機會辭官返鄉(xiāng)了，蕭進(jìn)叛變投了李知堯，只還剩個跑回來的樓驍。

    她能把樓驍殺了抵罪么？

    殺了她就一個可用之人都沒有了。

    她現(xiàn)在還剩下的唯一希望，便是領(lǐng)兵在別處的將領(lǐng)，能為了忠義保住她。

    當(dāng)然，確切地說，保的是正統(tǒng)皇權(quán)。

    平復(fù)了一會，趙太后放下手來，睜開眼睛看向樓驍?shù)溃骸鞍Ъ視图眻蠼o邊地將領(lǐng)，讓他們領(lǐng)兵前往定州支援，你別再往前線去了，到附近州府走走，借點兵過來。”

    樓驍仍然低著頭，“是，太后娘娘?！?/br>
    ***

    李知堯占下祁陽城后，在城中一邊休整，一邊不時領(lǐng)兵攻打一下周圍的小城池。打仗攻城是一個極其耗時費力的過程，隨便一個小戰(zhàn)役都要耗時許久。

    等李知堯沿路往南，帶著大軍挺進(jìn)到定州的時候，已經(jīng)又過了大半年。那時正是盛夏，熱得盔甲里全是汗氣，比起冬天來更是難過。

    因為朝中出兵掃蕩反賊，屢戰(zhàn)屢敗，最后已經(jīng)耗到?jīng)]有再能出兵平掃反賊的實力，這便也激起了很多人的救國報國情懷。

    整個大夏，有信仰有氣節(jié)的官員并不少。武將一個個折在了戰(zhàn)場上，于是那從來沒上過戰(zhàn)場的文官，也穿起鎧甲拿起銀槍，收攬士兵開始了守城之事。

    李知堯走到了這一步，接下來要攻打的便是定州。定州算是余下的幾座城池中最大的一座，只要成功把定州攻打下來，他們也就基本接近勝利了。

    可事情正如錢勝文所說的那般，路很長，苦難一重接一重，這條路絕不會是好走的。他們每打贏一場仗，就慶幸自己的腦袋可以在脖子上多呆幾日。

    趙太后可以輸一百次，因為大夏是她的，但他李知堯不能輸。他只要輸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他一天沒坐上龍椅，一天就頂著反賊的帽子，隨時都有可能掉腦袋。

    打敗了呂問的七十萬大軍，李知堯也并沒有驕兵自大。結(jié)果事實也證明，打贏了呂問并不能讓他放松下來，大夏難纏的人多得是。

    定州城內(nèi)的士兵和文官擔(dān)任的將領(lǐng)，因為被激起了強烈的愛國情懷，那文官偏又有些指揮之才，對城池嚴(yán)防死守，外面人根本攻不進(jìn)去。

    這就罷了，后來又有邊地大將薛城來支援。他麾下士兵倒是不多，但隨軍搬來了火炮，架在城門樓上，一開炮就是一地傷兵。

    李知堯攻打定州攻了小半年，也沒有把定州拿下。

    每次攻城，都有許多傷兵被抬回營地醫(yī)治，別的便再無進(jìn)展。

    李知堯從沒打過這樣耗磨耐心的仗，磨得他手下人心都動搖了起來。因為大部分人都知道，他們行的是不義之事，這樣一直拖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

    雖然現(xiàn)在北方這一小片地方的城池都被李知堯占了，但大夏更多的地方，還是現(xiàn)在皇宮里那個小皇帝的，也就是趙太后的。只要李知堯不死，就會不斷有州府過來支援。

    李知堯不是聽不到這些零零碎碎的聲音，但他只能裝著聽不到。所有人都能抱怨都能亂，只有他不能。他這個當(dāng)主帥的，永遠(yuǎn)得把軍心穩(wěn)住了。

    可他還沒有真正做出行動，秋陽慘白的一日，前線傳來戰(zhàn)報——魏川中了薛城的詐降之計，被誘進(jìn)定州城砍殺了！

    此消息一傳出來，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把所有人心中的躁動不安煩悶全部給激發(fā)了出來，一時間也不再忍著憋著，瞧著是個個怨氣沖天，都要撂挑子各奔東西了。

    李知堯坐在軍帳中，聽著這些人抱怨，聽得一肚子火氣。

    但他沒有發(fā)火，他忍著。

    李知堯本來自己就煩，哪知道又發(fā)生這樣的事。他不知道魏川跟了他這么多年，怎么還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中了敵方的計，真的是又氣又惱心里又跟插了把刀子似的。

    軍中的將領(lǐng)可以隨便任命，但他手下能打能扛有指揮之才的大將，總共也就那么幾個。之前董遠(yuǎn)死了，這會兒魏川又死了，他比誰都痛苦都憤怒！

    一眾人在帳中吵得鬧鬧嚷嚷，李知堯?qū)嵲谌滩蛔×?，猛地錘了一下桌子，怒著語氣道：“吵什么吵？！董遠(yuǎn)和魏川已經(jīng)死了，你們這是要他們死不瞑目？！”

    此話一出，帳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李知堯掃視這些將領(lǐng)的臉，沉著臉道：“你們也是董遠(yuǎn)和魏川帶出來的，他們戰(zhàn)死沙場，你們卻要當(dāng)逃兵，難道不該打起士氣，為董遠(yuǎn)和魏川報仇嗎？！”

    這話拷問的是在座的所有人的內(nèi)心，也確實一下子就問進(jìn)人心里去了。剛才他們還諸多怨氣，只想撂挑子退縮。而此時，一點點又把決心找回來了。

    看他們都不再說話，李知堯放緩了聲線，“董將軍和魏將軍都不能白死，我們得血戰(zhàn)到底！”

    帳里又是好片刻的沉默，然后不知道誰先冒了一句：“為董將軍和魏將軍報仇！血戰(zhàn)到底！”

    之后一個跟一個，氣氛也就再次高漲起來了，齊聲重復(fù)：“血戰(zhàn)到底！血戰(zhàn)到底！”

    ***

    雖說是把軍心穩(wěn)住了，但李知堯自己并沒有表現(xiàn)得那么從容，他身上的壓力比誰都大。如果定州打不下來，這樣拖下去，他軍營里的這些人，只怕得跑不少。

    跑都還算好的，若是拿槍對準(zhǔn)了他，拿了他的人頭去找趙太后要賞，那才是最糟糕的。

    晚上洗漱完躺在床上，李知堯也并不能睡著。

    聽著身邊朝霧的呼吸均勻了起來，他掀開被子起身，套上外衣，打起門簾出了帳篷。

    此時是深秋初冬時節(jié)，夜間風(fēng)冷，擦在皮膚上讓人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李知堯隨手拿了一小壇酒，在營地南端找了石塊坐下來，看著夜色籠罩的茫?；囊埃X子里回閃從蠻州城一路過來的每一場戰(zhàn)役的畫面。

    再往南，過了定州，還有濟(jì)州、溫縣……

    最后是挨靠幾方富庶之地的京城。

    李知堯?qū)@條路到底能不能成，沒有必勝的信心，他只是不能表現(xiàn)給別人看。所有的東西都得他自己扛，他若是先扛不住了，下面那些人就全散了。

    喪氣的話，他一句都不敢說。

    累了倦了暴躁痛苦了，喝點酒澆一澆。

    以前還能跟魏川說，夜起找他打架喝酒，現(xiàn)在魏川也沒了。

    或許走到最后，也就只剩他自己了。

    冷風(fēng)吹透了衣衫，李知堯低下頭來，閉著眼睛，手指間松松地勾著酒壇。

    烈酒入口入喉入肺，卻不入腦子。

    他平復(fù)壓制心里的情緒，還沒睜開眼睛來，忽聽到身邊傳來柔軟的聲音，“睡不著么？”

    整個身體都木了一下，李知堯睜開眼睛，轉(zhuǎn)頭看向朝霧，然后很艱難地扯了一下嘴角，聲音透著啞，仿佛還浸著烈酒，“你怎么出來了？”

    朝霧并著腿手搭膝蓋，抬起頭來看夜空。

    秋日的夜晚，天空與這大地一樣遼闊，云淡霧淺，每一顆星星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一會，她落下目光看向李知堯，“怕你太累了，心情不好，我來陪陪你。”

    李知堯又笑一下，“我有什么累的，都習(xí)慣了?！?/br>
    朝霧盯著他的眼睛，在他眼中看到跳動的火苗，那是不遠(yuǎn)處燃著的火盆。

    而他眼睛深處，是絲絲縷縷隱藏不住的疲憊。

    看了一會移開目光，不去拆穿他。

    朝霧原目看向夜色深處，輕輕吸口氣，突然慢聲道：“當(dāng)初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我被爹娘拋棄，肚子還懷了個不知是誰的孩子，本來是不打算活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活下來了么？”

    李知堯看著朝霧，有片刻的愣神。她從來沒有這么平和認(rèn)真地跟他說過她的事情，她一直是拿他當(dāng)外人的，把心窩在殼里，不讓他碰。

    他目光落在朝霧臉上動也不動，輕輕啟唇，“為什么？”

    朝霧看著夜色深處，開始回憶那段從前讓她覺得如同噩夢的時光。

    現(xiàn)在似乎都能坦然面對了，她仍舊慢慢道：“因為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里把一生都過完了。夢醒后，心境發(fā)生了變化，從想死開始想要努力活下去，于是真就活下來了?！?/br>
    李知堯想想她那段時間活得有多難，心頭揪悶，又低低吐出來一句：“對不起?！?/br>
    朝霧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他良心發(fā)現(xiàn)，來向她道歉的。他做過的那些事，就算向她磕頭道歉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可能抹殺掉。

    她繼續(xù)往下說：“那個夢，在我醒來后就慢慢散了，記不大清了。但那種真實活過了一輩子的感覺，卻刻在了我心里。那個夢告訴我，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后會站到人尖兒上?！?/br>
    李知堯聽得怔住了目光，盯著朝霧不動。

    朝霧眨兩下眼睛轉(zhuǎn)頭，看著李知堯，“過得太久了，經(jīng)歷得太多了，差點連當(dāng)初是因為什么而活下來的都忘了。剛才突然想起來了，便想告訴你?！?/br>
    李知堯微微屏著氣。

    朝霧眼神和語氣都堅定，聲音軟而有力，“李知堯，我相信你，都會挺過去的。你要是累了，想找人說話了，就跟我說吧，我不會笑話你的，也不會再在你的傷口上撒鹽。”

    李知堯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明明已經(jīng)濕了眼角，卻仍裝著一副“老子一點都沒感動”的樣子，看著朝霧說：“過來讓我抱抱?！?/br>
    朝霧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后撐著腿起身，在他身側(cè)再屈下腿，直接張開雙臂把他抱在懷里，并在他背后輕輕拍了兩下，低聲道：“我會一直陪著你的?！?/br>
    李知堯僵著身子沒有動，片刻后，聲音喑澀，“說話算話?！?/br>
    “嗯。”

    第101章

    剩下鋪底的酒沒喝完，怕朝霧被風(fēng)吹冷了身子，李知堯放下酒壇背著朝霧回了帳中。背她的時候走得慢，還在與她說著一些暖關(guān)系的話。

    這番再上床，把香香軟軟的人兒抱懷里，掖好被角，閉上眼睛慢慢也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也較為踏實，只是沒等天亮便被人擾醒了。

    來者在帳外候著，說是有要事要報。

    李知堯起床套上衣服，沒吵醒朝霧，讓她繼續(xù)睡，自己出了帳篷去。

    到了外頭見了那人，只見他遞來一封密函。

    李知堯繃著臉，接下密函打開，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京師兵力空虛，可入京。

    密函是他安插在皇宮中的眼線遞過來的，消息自然可靠。只是這可靠的消息，也沒讓李知堯覺得有什么太大的用處，至少對他現(xiàn)在所處的困境毫無幫助。

    看完密函，李知堯沒什么特別的表現(xiàn)，只輕悶一口氣，把密函往手心一攥，轉(zhuǎn)身找錢勝文去了。到了錢勝文帳中，把密函放到案幾上，讓他看。

    錢勝文看了一眼，開口問：“王爺怎么想？”

    李知堯端起他桌案上的茶杯，用茶水漱了口，放下茶杯道：“軍心是暫時穩(wěn)住了，但一直耗在這里，我們物資有限，人心又沒有想象中那么齊，遲早有熬不下去的一天。本王現(xiàn)在很是煩躁，仗已經(jīng)打了兩年，為的難道不是入京師？定州拿不下來，怎么過去？”

    錢勝文低眉沉思片刻，自己拿空杯子倒了杯茶吃。吃了兩口頓住動作，好像想到了什么，忙又放下茶杯來，看著李知堯道：“王爺要入京師，為什么一定要把定州打下來？”

    李知堯吸口氣，下意識便道：“定州拿不下來，如何往南，如何能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