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商折霜沒有說話。 雖司鏡讓她不要把自己當(dāng)外人,但她來此已然不合情理,司家家事她更是不便插手,是以便將目光更多地放在了他們所至,那間小小的屋子中。 這間屋子布置得很樸素,沒有任何贅余的東西,只有一面畫著不知名花紋的朱紅色的墻。 那面墻上掛著一幅畫,畫的邊角已然發(fā)黃卷曲,然畫面卻十分干凈。 ——是極其簡單的山水畫。 引他們前來的人已然退下,縱使是這樣能馭一方的人,商折霜也能察覺出他在司鏡面前的怯懦與忐忑。 想來司鏡從未在他們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神情,所以僅僅是撕去了平素里偽裝的一角,便叫他們嚇得不輕。 商折霜的目光又在畫上梭巡了一圈,沒找到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地方。 她蹙了蹙眉,抬手想去觸碰那幅畫。 司鏡以余光窺見了她的這番舉動(dòng),下意識(shí)就想伸手去攔,可商折霜的動(dòng)作卻比他快得多。 當(dāng)她的指尖掠過畫上一片云霧的時(shí)候,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畫中而來,重重繞繞的云霧剎那包裹住了她。極度濕潤,泛著冰涼氣息的水霧將她整個(gè)人浸透。 商折霜心中無懼,畢竟在空域這么多年,她什么怪事都見過一些,如今這件,不過連道開胃菜都不如。 然,在極速下墜的過程中,卻有一只溫?zé)岬氖志o緊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司鏡的手。 商折霜心底清楚,其實(shí)她與司鏡處理問題的習(xí)慣,完全迥異。 她習(xí)慣直接將自己置于最危險(xiǎn),卻離真相最近的境地,見招拆招;而司鏡卻習(xí)慣未雨綢繆,摸透了事情的始末后,再縝密布置,一擊致命。 在一片露白中,她抬眼對(duì)上了司鏡的眼眸。 那雙眼眸依舊含著笑意,沒有初見管事時(shí)的漠然與凌厲,在此刻帶了幾分無可奈何。 那分無可奈何挑起了她剎那間的心虛,不過這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既來之,則安之,反是局都有破解之道,無論是是強(qiáng)破還是智破,于她來說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更何況,此刻的她的身邊還多了個(gè)司鏡。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原來不是孑然一身,也有不是孑然一身的好處。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開啟新章的方式除了搞事還有什么呢? 司鏡:你這是搞事還是搞我? 霜霜:你想的話也可以。 司鏡:? 第38章 隅中(三) 遠(yuǎn)山如墨。 這回是真的用墨暈染成的遠(yuǎn)山,就連空氣中都漂浮著一絲淡淡的墨香。 商折霜靜立于河邊,下意識(shí)回避著司鏡的目光。 ——就算她知道司鏡并不會(huì)出言責(zé)怪她。 而司鏡卻是挑起了眉梢,順著她不自然望著河面的目光,淺淺道了一句:“這條河中大抵無魚,就算有,怕也是被泡成了墨條,是沒法烤來吃的。” 商折霜:“……” 她倏地憶起了自己出行前一日還在尋風(fēng)露樓廚子的事,身軀微微僵了片刻,幾乎是從齒縫中憋出了一句話來:“不勞費(fèi)心,我現(xiàn)在不餓?!?/br> 只一句調(diào)侃的話語,便將兩人之間淡淡的尷尬化解了去。 商折霜將身子正了過來,剛想再仔細(xì)瞧瞧這地方,卻見在司鏡調(diào)侃時(shí)還平靜無波的河面,此刻卻宛若被煮沸了似的,開始冒起了泡泡,而河水也愈發(fā)地濃稠了起來。 她沉了沉目光,本能地攥住了司鏡的手腕。 就在她攜著司鏡一同躍上了枝頭的時(shí)候,翻滾著的河水宛若被一柄大斧破開了一般,露出了其下黑黝黝的河床,覆著亂石的黑泥上下起伏著,仿佛有什么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一個(gè)宛若扇面的背鰭從土中冒了出來,緊接著是布滿鱗片的身軀。 商折霜瞥了一眼司鏡:“還真有魚,可不是墨條?!?/br> 司鏡:“……” 就在她這句話落下的剎那,那條巨大的“魚”從淤泥中躍了出來,一擺尾,身上還簌簌掉落了不少混著爛rou的鱗片。 與此同時(shí),一個(gè)壓得低低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搖曳的枝葉中散了出來。 “誤入此地者,必陷于心之所怖所欲,不得自拔,不得超生。” 這聲音喑啞銳利如在粗糲的地面劃過一般,拉出了深深的余響,就算消散了,也猶繞耳邊。 商折霜輕蔑一笑,顯然是沒將這裝神弄鬼的話語放在心上。 而站在她身側(cè)的司鏡更是冷淡,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然,下一刻的他,卻突然伸出了手來,直直朝商折霜的方向推去。 他們本就站在不粗不細(xì)的枝頭,重心算不得穩(wěn),他雖只是輕輕一推,卻足以讓商折霜歪斜著身子墜下枝頭。 那只周身潰爛的“魚”伏在河床中伺機(jī)而動(dòng),咧開一半的嘴,露出上下細(xì)細(xì)密密的尖銳牙齒。 若不是商折霜輕功極好,點(diǎn)虛空而起,躍至了另一個(gè)枝頭,從這個(gè)枝頭墜落,怕是會(huì)直接落入它的口中,成為它的腹中之餐。 她眸光一轉(zhuǎn),對(duì)上了司鏡那雙暗含笑意的眼睛,下一剎目色凝滯,脫口而出道:“你這人怎的如此不講理!若不是我剛剛救了你,你怕現(xiàn)在早已淪為那怪魚的盤中餐了,我從未見過你這樣貪生怕死、狼心狗肺之人!” “若不是你,我也不會(huì)淪落至這種鬼地方!還不都怨你!偏要碰那幅破畫!” 不得不說,司鏡演起戲來剝?nèi)チ四枪膳c生俱來的矜貴,好似骨子里本就藏了一個(gè)斤斤計(jì)較的小氣之人,全然沒了君子風(fēng)度。 商折霜明面上瞪著他,直視著他的雙眸,暗地里卻順著他的余光,將目色凝在了一處草皮之上。 那叢草皮的顏色與周邊有些微小的差異,若不是司鏡的目光,她許是還要找上一段時(shí)間。 這兒是畫中的世界,若真有外物幻化偽裝,必然很難與這個(gè)世界融為一體,會(huì)露出細(xì)小的破綻。 畫是淮流的畫,淮流走了,無論還有什么東西藏匿其中,大抵都不足為懼。 商折霜一邊瞪著司鏡,口中一邊不住地罵道:“跟了你這樣貪生怕死的男人,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大概是覺得他們還沉浸在爭吵之中,不會(huì)注意外物,那片違和的草皮在無風(fēng)的情況下輕輕動(dòng)了一下。 就在這電光火石一剎,商折霜從河面掠過,幾乎是貼著那只半張著口的“魚”而過,從草皮中徑直揪出了一個(gè)東西。 那東西的外表看起來就是一幅普通的白色畫卷,在她手中不住掙扎著,扭動(dòng)的樣子活像是一只被揪住了尾巴的耗子。 商折霜冷冷地捏著它,只消指尖微微一使力,便可以讓它發(fā)出與剛剛類似尖利的叫聲來。 因?yàn)槟莻€(gè)狀似畫卷的東西被商折霜攥在了手中,河中的那條“魚”就好似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凝固在了原處,那本在微微顫動(dòng)著的鰭,與輕微起伏的齒亦靜止了下來。 商折霜看了一眼河對(duì)岸的司鏡,將那東西又攥緊了些,不出片刻,便掠過河岸,站在了司鏡的面前。 那東西還在商折霜的手中劇烈喘息著,發(fā)出的聲音愈發(fā)大了,最后竟變成了深深的悲鳴,好似在無形中牽動(dòng)著畫中的情景。 黑云蔽日,疾風(fēng)迅雨呼嘯而來,許是因?yàn)槭钱嬛械木壒?,這個(gè)世界一片黑白,就連落下的雨珠,也如同墨珠一般。 手中的東西還在不住地掙扎,而雨珠就這樣直落落地砸了下來。 商折霜一手將那正在掙扎的畫卷松開,一手將司鏡拉到了畫卷底下。 那張畫卷不大,卻恰恰能將他們與從天而降的墨色雨珠隔絕開來。 不至半刻,那扭動(dòng)掙扎著的白色畫卷,便被墨珠染成了玄色;又過了少頃,這場潑墨大雨竟就這樣生生地停了下來,沒有一絲預(yù)兆。 商折霜手中的畫卷恢復(fù)了一片潔白,但卻似被抽干凈了力氣似的,懨懨地蔫在了她的手上,軟塌塌的,活像一片失去了水分的爛菜葉。 因著這場意料之外的瓢潑大雨,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宛若一幅被潑了水的山水畫,遠(yuǎn)處的重山邊緣暈開,與天際交接,而原先明晰的枝葉也似籠了一團(tuán)黑霧一般,看不太真切,就連腳下的泥土,都宛若濕透的宣紙,仿佛隨時(shí)都會(huì)塌陷。 商折霜看了一眼司鏡,卻見他蹲下身來,以指尖捻著被墨打濕的衣擺,若有所思。 手中的東西依舊毫無氣息,還在裝死,商折霜索性先不搭理那東西,對(duì)司鏡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司鏡的指尖還沾染著墨跡,繼而直起身來,看向眼前或暈?zāi)蚩瞻椎膱鼍?,緩聲道:“既然淮流跑了,還留了東西守著這幅畫,就意味著這幅畫于她來說十分重要。但哪里重要,可就耐人尋味了?!?/br> 他的話語淺淺淡淡,沒有含雜什么感情,就似隨意一提,但商折霜卻覺察出,手中攥著的那東西輕輕顫了一下。 她偏了偏頭,順著司鏡的目光看向了眼前虛無的一片,輕聲笑了:“這畫中所展現(xiàn)的,定遠(yuǎn)遠(yuǎn)不止我們當(dāng)前所見,想要尋到淮流所珍視的東西,恐怕沒這么簡單。就比如說……我們眼前,除了這一隅之地,其余的地方,都是空白?!?/br> 司鏡挑了挑眉,看著周遭的一片白,似是饒有興致。 沒有更多言語,他向前一步,以指尖上的墨跡,開始在空氣中作畫。 眼前廣闊的虛無就是他最好的幕布,而他指尖濕墨所觸及之處,竟真以墨跡的形式,顯現(xiàn)于了這虛無的幕布之上。 商折霜手中的東西驚恐地抽搐了一下,這才又開始大力地掙扎。 本是濕軟的地面,突然凹陷了下去,宛若汪洋沼澤,而司鏡竟依舊還在從容作畫,絲毫不在乎半截身子已然陷于其中。 他寬大的袖袍在虛空中迅疾掠過,以指代筆的恢弘氣勢,如同在指點(diǎn)江山,不遜任何大家,甚至于在這樣快的速度下,畫出來的東西,也絕不能稱之為凡品。 很快,他大面積渲染出了一條通至遠(yuǎn)山的道路,還順帶為自己畫了一只馬匹。 駿馬的嘶鳴聲空靈回響在群山之間,司鏡扯住韁繩,借它向前的力道,把自己從泥濘之中拖了出來,借力上馬,之后又對(duì)身后的商折霜伸出了一只手來。 商折霜沒有猶豫半刻,足尖一使力,便翻身而來,借著他手掌的力道,坐在了馬匹之后,而那幅形似畫卷的東西,還牢牢地攥在她的手中。 因?yàn)樗剧R的舉動(dòng),那東西變得越發(fā)不安,也不再如剛剛一般裝死,而在它掙扎的同時(shí),畫卷中的一切,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剛剛司鏡添置上的道路,開始由最末端開始塌陷,若不是駿馬依舊在不停地疾馳,恐怕他們下一刻便會(huì)葬身于一堆土石之中。 馬蹄的噠噠聲急驟,應(yīng)和著身后土石墜落的聲音,宛若流水自山石中迸出,奔逐匯流成一曲聲聲震懾心弦的琴曲,將此刻的氣氛渲染得更為緊迫。 但縱使險(xiǎn)象環(huán)生,司鏡依舊一手執(zhí)著韁繩,以另一手作畫。 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不過如此。 若是有風(fēng)沙襲來,他便繪出成片綠蔭,將其阻絕;若是有烈火將綠蔭舔舐殆盡,他便畫出一場如注暴雨,將它潑滅……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會(huì)有異。 山水畫大都寫意,留白為多,被司鏡這么一畫,那些空白的地方逐漸被填滿,而他們能涉足的地方也愈發(fā)多了起來。 他與商折霜手上那東西來來去去“斗法”幾回,將它的幾近殺了個(gè)片甲不留,而這畫中世界,也幾近被他們逛了一圈。 商折霜看得出,那東西雖可以cao控畫中的世界,但終歸是淮流放置于畫中,用于守畫的,與畫中世界不是一體,是以作法控制畫,也消耗了它的大量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