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屋子里原本冷森森的,圍著這個小小的爐子也生出了些稀薄暖意。 水火不容情,宮里原本是不允許私下里生火的,如今雖然規(guī)矩一年比一年糟爛,他的老鄉(xiāng)替他想法子弄來了這些東西,但到底不大見得光,于存進了門就把院門、房門都緊緊地關(guān)上了。 這時大門口忽然就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第26章 夜合花(2) 于存心中微微一悚。 他高聲問著“誰啊”,一面就掀開蓋子, 拎著鐵壺就要一壺水澆下去, 門口那人卻靜了靜, 放低了聲音,笑道:“老于,是我。” 是他在宮中偶然遇見的老鄉(xiāng), 陳滿的聲音。 于存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陳滿原本是跟著七皇子在外頭的, 進了宮沒有多少時日, 卻幫了他許多的忙, 他心中懷著感激, 三步并作兩步地開了門,迎了他進來, 又重新閂上了門。 他這樣謹(jǐn)慎,倒讓陳滿露出些欣賞之色, 道:“你最近可好, 他們還排擠你?” 于存笑道:“托您的福, 少受了許多罪。” 他是貧賤子,走了潑天的大運進了龍禁衛(wèi), 被那些出身大家的同僚有意無意地排擠, 也是理中常有之事。 他們甚至也不是故意地排擠他, 也沒有刻意為難過他。不過是大家沒有什么話說,就只單純地?zé)o視他罷了。 這些話,于存并沒有主動同陳滿說起過。 只是他這半年就在九宸宮中輪差,同在一處, 這位大太監(jiān)多多少少地見過而已。 他沒有多說這件事,只是摸了摸那鐵壺,爐火還沒有全熱,水也還是冷的,只比方才多少有了些溫度,他就有些歉意,道:“我這里冷茶冷水的?!?/br> 房中不過兩把椅子,也沒有什么賓主的規(guī)矩,他同陳滿各自坐了,就關(guān)切地問道:“我那日沒有當(dāng)值,怎么后頭就聽說您去了昭儀娘娘那里,可有什么事我能幫得上的?” 陳滿面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這話問出來原本就有些失禮的,陳滿原本是皇帝從潛邸中帶進來的舊人,又曾備受寵信,在宮中很是風(fēng)光了些時候,便總不免樹敵,這幾日里這樣的話有意無意地也聽了若許回。 雖則于存這個人一向赤誠知恩,陳滿不至于覺得他也是有意挖苦,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堵得慌,就含含混混地道:“原是陛下和昭儀娘娘生了些齟齬,神仙打架,這河里的魚可不就跟著遭了殃?!?/br> 于存原本不知道七皇子和秦大姑娘之間有舊,聽了這話,不知怎么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問貴主的私/密事是使不得的,他就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爐中火燒了這些時候,鐵壺里的水原本就不滿,漸漸地有了些熱氣。于存時時留意著,就俯過身去提了起壺,把倒扣在桌上的茶杯翻過來涮了涮,才重新倒了水送到陳滿的跟前。 陳滿見他不追問,也稍稍松了口氣,很給他的面子,端著茶碗沾了沾唇。 但他今日來找于存,原本也是為一樁與此相干的事,卻不能就這樣把話題轉(zhuǎn)開了,便道:“老于,你卻不曉得,陛下和昭儀娘娘,那可是打小的情分,不比旁人的。如今主子之間生了矛盾,我們做奴婢的,要懂得體察主子的心意才是。” 于存就笑道:“您說的是。” “昭儀娘娘想同陛下服個軟,咱們陛下卻是個心里軟面上硬的性子,說不得中間要周旋周旋?!标悵M問道:“你明日仍輪白日的值罷?” 于存不知道話題怎么落到了他身上,就點了點頭。 陳滿看著于存,大抵因為這個人是知根知底的,曉得他并不十分懂得這些曲曲繞繞的事,只好挑明了說:“如今恰好有一點子小事,需要你從當(dāng)中稍稍地行個方便?!?/br> 他見于存面上有些猶疑,索性就壓低了聲音,笑吟吟地把最初就預(yù)備好的那項籌碼說了出來:“解開了陛下和昭儀娘娘之間的心結(jié),娘娘必能替你做主,把你家中那點子瑣事處置了?!?/br> 于存原本還有些閃爍不定,這時“騰”地一聲站起了身,啞著嗓子道:“這話當(dāng)真?” 陳滿倒被他嚇了一跳,見他反應(yīng)這樣大,不由得瞇了瞇眼,摸著下巴笑了笑,道:“主子親口許諾的話,這還有假?” 他看著于存,將聲音壓得不能更低,慢慢地道:“也不要你做什么抄家掉腦袋的大事?!?/br> 于存面目肅然地看著他。 雖然知道對方能被選進龍禁衛(wèi),必然是因為形貌出眾的緣故,但他這樣凝重地望過來的時候,陳滿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的同鄉(xiāng)在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悄悄地褪去了昔日剛剛從鄉(xiāng)間走出來的畏縮之氣。 他不由得瞇了瞇眼睛。 但此刻有任務(wù)在肩上,他也來不及更深思量,于存倘若能穩(wěn)重些,幫著他把差使做的漂漂亮亮的,于他也是件好事。 他們是一條藤上的螞蚱! 想到這里,他面上的神色更和煦了,就從兩層的夾袖中探進指頭去,掏了一只縫的密密的布囊,向于存遞了過去。 于存下意識地攤開手,那布囊就被壓進了他的掌心里。 那布囊只有成/人一節(jié)手指的粗細、長短,捏著yingying的,雖然被致密的蠟布緊緊裹住縫上了,依然有奇異的香味極隱約地逸散出來。 陳滿就看著他微微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指點機宜起來。 ※ 半夜里起了風(fēng),屋檐底下的鐵馬叮叮咚咚地?fù)渲皺簦狄沟陌⒃G爬起來把窗屜合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又重新攏了一回炭,躡手躡腳地走到碧紗櫥的床邊上去探看容晚初的情形。 少女睡姿一向循規(guī)蹈矩,兩只手折在身前握著被沿,錦緞面子掩映著蔥管似的指尖。她神態(tài)寧謐地閉著眼,修長的眉峰弧度和緩,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全然沒有被驚擾到。 侍女輕輕地吁了口氣,什么也沒有動作,重新退了回去。 容晚初這一夜難得地睡了個好覺。 以至于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只是依稀地記得昨夜做了個美夢,卻連那夢的一鱗半爪也記不清晰了,坐在妝臺前,對著水精妝鏡里頭容色鮮妍的一張臉,目光還有些微的茫然。 她起得有些遲了,外頭的天色還是灰灰的,云層壓到了城樓的屋脊上,她心里覺得時候還早,看鐘上卻已經(jīng)近辰初了。 阿訥抱著兩束梅枝進了門,拿立在墻角的粉瓷花觚裝了,一面笑著道:“昨夜好大的風(fēng),聽說御花園里的樹都刮倒了一棵。梅園里花吹了滿地,好容易才在背風(fēng)的墻角底下折了這兩枝沒有盡謝的。” 一面抄著剪子修剪那一觚花。 風(fēng)吹樹倒原本不是什么吉兆,但侍女神色十分的明媚,和那一瓶子梅花似的艷煞人,也讓容晚初說不出斥責(zé)的話來。 倒是替她梳頭的阿敏回頭瞪了阿訥一眼,說了聲“滿口胡吣”。 容晚初就忍不住笑了笑。 大約還是那個未名之夢的遺澤,她今日總有些額外的寬容和喜悅。 尚宮廉姑姑回話的態(tài)度也顯出些輕松來,道:“宋尚宮和崔掌事已經(jīng)到了廳中了?!?/br> 侍女在她鬢邊壓了最后一枚琺瑯花鈿,容晚初就站起了身來。 宋尚宮在鳳池宮休憩了一夜,仿佛就真的把自己當(dāng)做了貴妃的役使,笑盈盈地屈膝叫了聲“娘娘”,神態(tài)十分的親昵。 尚宮局的掌事崔氏容長的臉兒,神色有些積年的冷肅,要笑的時候眉間卻露出了淺淺的川字紋來,行禮的時候也是一板一眼的,十分的規(guī)矩。 容晚初在上首落了座,就笑著壓了壓手,道:“兩位姑姑都坐?!?/br> 小宮女端了茶盤上來。 宋尚宮就順手接了過來,含笑上前替容晚初斟茶。 她做得自然又流暢,絲毫不顯得殷切,斟好了茶水之后,就又重新退了開去,表情也十分的坦然。 崔掌事的眼皮就微微地動了動。 容晚初沒有想到宋尚宮會做到這一步,卻也沒有制止、或是惶恐地道謝,就笑著點了點頭。 宋尚宮和崔掌事都以為她還要說些什么,她卻沒有多糾結(jié)寒暄,單刀直入地道:“兩位姑姑也知道,本宮進宮來不過月余,資淺德薄,倘若不是陛下和太后娘娘兩位圣人的錯信,原本沾不上這些事務(wù)?!?/br> 宋尚宮笑道:“娘娘太過自謙了?!?/br> “但既然接了這個差使,”容晚初看著宋尚宮,語態(tài)溫和,笑微微地說了下去:“咱們就把這件事妥帖地做好了,到時候本宮在太后娘娘跟前有個交代,宋姑姑和崔姑姑都是宮里的老人,想必懂得這個道理?!?/br> 宋尚宮面上還是笑盈盈的。 崔掌事略略地低了頭。 容晚初也沒有迫著宋尚宮和崔掌事表態(tài)。 她兩只纖纖的手交握在腹前,姿態(tài)也是嫻雅溫柔的,和聲道:“兩位姑姑消息靈通,宮里宮外的大事,姑姑們沒有不清楚的,必定也知道本宮這里是個什么情形?!?/br> 自來都沒有主子做錯事的道理,只是許多貴主新入宮時多半也是惶恐的,遠不足以把這個道理看得明白。 便是想明白了,也不能似容貴妃這樣的有底氣。 容貴妃有個權(quán)勢滔天的生父,便是辦砸了這件事,頂多在口頭上受幾句教導(dǎo)。倘若她又不求皇帝的恩眷,那在這宮里簡直稱得上八風(fēng)不動、無欲則剛。 貴妃低著頭慢慢地啜了一口茶。 宋尚宮和崔掌事不由得暗暗地相視了一眼。 宮闈內(nèi)的主仆之間,往往也是彼此博弈,此強則彼弱的關(guān)系。 容晚初的表現(xiàn)這樣強硬,一副軟硬都肯接招,自有一番規(guī)矩的模樣,兩位尚宮女官就不得不收斂了前頭的許多念頭,重新打疊起精神來。 崔掌事眉間的川字紋仿佛更重了些,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盡舒展開了,重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給容晚初行禮:“臣但憑娘娘的吩咐?!?/br> 容晚初就笑吟吟地看著她,道:“崔姑姑這話說得過了。不知往年對賬都是怎樣一個章程?還望姑姑不吝賜教才是。” 她抬手指了指廳堂左右的空室,溫聲道:“我這里盡有地方,就有勞司計司的姑姑們先把舊年里的賬簿盤清楚了,后頭的事也好處置。” ※ 亂云低垂,天色郁郁,圍場邊靠近宮苑的方向上間植著翠柏和梧桐,這時節(jié)柏樹還有些沉沉的綠色,梧桐卻早就過了落葉的季節(jié),一點秋天沒有吹盡的黃葉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一頭撞在滑動著的圓木靶子上,被這稍稍阻了一阻的工夫,就有支白羽的長桿箭穿透了風(fēng)聲,狠狠地釘了上來。 有侍衛(wèi)策著馬小跑著湊了過來。那支箭尾翎還在嗡嗡地顫動,但那片黃葉竟沒有碎,他伸出手去將它撥/弄開了,露出靶子上描漆的環(huán)心。 他高高地舉起手臂,做了個“靶心”的手勢,就將那木靶子提了起來,夾動馬腹回到了校場的邊緣。 闊大空場的這一邊,馬上的年輕男人已經(jīng)放出了另一支箭。 那箭離了弦,他就沒有再去留意它的準(zhǔn)頭,瞄準(zhǔn)時微微瞇起的眼也恢復(fù)了平常的沉靜,他沒有再上弦,只是用帶著扳指的拇指在熟牛筋的弓弦上隨意地?fù)芰藫?,就回手把它遞給了跟在身后的侍衛(wèi)。 天子真是武勇神異。 于存擦了把汗,雙手接過那柄弓,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已經(jīng)空蕩蕩的箭囊。 這弓是墨司的人得了旨意,完全按照皇帝的意愿打造出來的。弓體并不算重,滿弦也并不十分耗力——但也因為這些緣故,這柄弓在射程和準(zhǔn)頭上都稍稍有些欠缺。 可是剛才皇帝已經(jīng)射空了一囊箭,除了前兩支多少偏了一點,后頭每一支都中在靶心上。 更不要說到后來用的還是動靶。 龍禁衛(wèi)的武技在禁軍中并不十分出色,至少以于存自己來看,他就絕沒有這樣百發(fā)百中、百步穿楊的箭術(shù)。 殷長闌也并沒有心血來/潮考教親兵的意思,他練了小半日的弓,這個年輕皇帝的身體并不十分強壯,這時額上也冒了些汗。 他身體有些疲憊,但精神卻正亢奮,跨在馬上輕輕夾著馬腹,雄駿的白馬仿佛能體會主人的心情,發(fā)出了咴咴的低鳴,不停地小步跑動著。 另一個隨侍的侍衛(wèi)見狀,看了于存一眼,見他只是低著頭跟在皇帝的身邊,輕輕地嗤了一聲,催馬前趨了幾步,道:“陛下,臣聽說林子里前些時候豢了新的野物,您可要去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