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一屋子的人噼里啪啦地?fù)?弄了一上午的算盤,臨近中午的時候,廉姑姑帶著銀子走了一趟尚膳監(jiān)。 午飯時分,膳食就流水似地送進了鳳池宮里。 偏殿里是阿敏替主子坐鎮(zhèn),容晚初在自己的書房里,獨自拿著一摞總賬核算。 除了體己服侍的人,少有人知道她熟諳于數(shù)算。 阿訥進門的時候,繞過擺在大案左邊的一摞賬本遮擋,才看見了她的身影。 那一摞簿冊比起早間已經(jīng)rou/眼可見地矮了些許,消下去的部分都轉(zhuǎn)移到了右側(cè),容晚初眼睛盯在冊子上,單手劃著算珠,時不時翻過一頁,速度比起偏殿那些專精司計的典簿還快上許多。 阿訥知道她心算過一頁才會總上算盤,并不敢打擾她,看她手中這一本剩得并不很多,索性就靜靜地等在那里,俟她合上了冊子,才刻意放重了腳步,道:“娘娘,該用膳了,您歇一歇罷。” 容晚初有些恍然。 她從方才的緊繃和專注里脫離出來,就有種疲憊從心底席卷上了發(fā)梢。 許久許久都沒有這樣熬過,縱然是青春年少,眼睛也難免有些干澀,她揉了揉眉心和鼻梁,問道:“已經(jīng)到這個時候了?” 聲音也有些模模糊糊的。 阿訥心疼極了。 她輕聲道:“用了午膳,您可要睡一會養(yǎng)養(yǎng)精神。哪里就急成這樣的?!?/br> 倒也不是急,她自己也是喜歡的。 這話容晚初沒有說出來,說出了口,這侍女難免就又要規(guī)勸。 她從桌邊站起了身,就想起另一件事來,問道:“陛下可過來了?” 阿訥也正要向她說起今日尚膳監(jiān)將九宸宮的午膳送到了鳳池宮的事,聽她問了,便道:“不曾來過?!?/br> 容晚初想起昨日阿敏同她說,皇帝今日要來鳳池宮用午膳的事。 她微微笑了笑,覺得自己竟然把這件事記在了心里,未免有些可笑——對比起說著要來而至今沒有露面的皇帝,就更顯得她愚不可及。 阿訥不知道她的笑容中何以忽然有種譏誚的意味,也不知道她為什么在下一刻忽然扶著桌沿彎下了腰,閉著眼,面上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痛處之意。 容晚初已經(jīng)重新站直了身子,面上的痛楚也消弭了,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間,忽而有一種強烈而無名的征兆攫住了她。 她握著阿訥的手,忽然開口。 ※ 殷長闌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夢里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時他還棲身代王麾下,雖然已經(jīng)有了薄薄的聲名,但其實誰都知道,他不過是王駕前的一枚過河卒子,只能向王師的旌旗所指一往無前,直到在這亂世漩渦中粉身碎骨。 但那時他的身邊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姑娘。 那女孩兒沉靜又聰慧,但又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信任他、依賴他。 他奉代王的軍令,帶著一小支軍伍沿虢水南下的時候,那小姑娘如常地扮作一個小小子,跟在他的營帳里。 因為事極密,不能泄/出半點,他們不得不晝伏夜行,披星戴月,那小姑娘吃了很多苦,眼睛卻還是明亮的,在天光初露的時候,抱著一本用馕餅從鄉(xiāng)中換來的古傳奇話本,笑盈盈地回頭看他,叫他“七哥”。 他循聲湊過去,就看見她點著書上那一行,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高祖醉而前,拔劍擊斬蛇。*” 她跟在軍中,平常會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都涂著許多鍋底灰,但這時因為剛剛洗漱過的緣故,手指細(xì)細(xì)白白的,點在枯黃色的紙張上,有種鮮明的對比之感,越發(fā)顯得那指尖rou粉可愛,軟若無骨。 他心中也有些驕傲。 她跟著他一路跋涉,在能夠保護她、嬌養(yǎng)她的方面上,他從來都是不吝惜的。 他在她身后俯著身,一手搭在桌面上,因為去看她身前的書,頭就在她肩側(cè),她身上總有一股淡而不膩的清香,在此時此刻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在他鼻端爆出極為強烈的存在感,讓他極力克制也難以忽視。 那小姑娘什么都沒有意識到,還笑著扭頭看他,道:“斬白蛇,安社稷,天子之為也?!?/br>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一面覺得自己已經(jīng)自暴自棄地俯下/身去,鼻尖在少女滑膩而微涼的肌膚上輕柔/滑動,而身前的少女柔順地?fù)P起了脖頸……一面又覺得他從來都克制而守禮,絕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失態(tài)地貿(mào)然親近她,使她驚嚇…… 然而那一股柔香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柔/膩,漸漸盈滿了整個房間,昏昏的營帳里,少女已經(jīng)將整個身子都轉(zhuǎn)了過來,貼在了他的身上,呼喚著他的聲音婉轉(zhuǎn)而親昵:“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無名英雄秦某某:我為七晚戰(zhàn)今生?。?! —— *胡亂篡改《史記·高祖本紀(jì)》,摘了兩句。 啊啊啊啊啊啊我想要的情節(jié)沒寫到?。。。ù舐暱奁?/br> 第27章 夜合花(3) 那聲音既柔且媚,聽在常人耳中, 該有噬骨之歡。 但卻像寒冬臘月里一盆夾著冰碴的冷水, 兜頭澆在殷長闌的心底里。 他向后仰了仰身子, 察覺到身體十分的遲滯,但手臂卻比心意的反應(yīng)更快,就在那一剎將貼在懷中的身軀撐了開去。 那個女孩兒被他推開了, 楚楚地坐在地上, 扭頭望著他的神色滿滿是不可置信。 她眼中仿佛涌上淚來, 有星星點點的光:“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 軍帳中的光線昏暗, 雖然簡單地清理過, 但依舊有些臟和凌/亂,光柱中有細(xì)小的塵埃上下飛舞。她跌坐在臟兮兮的地上, 像一株被風(fēng)雨無情吹折的花,在最信賴的人面前受了委屈, 那姿態(tài)就是最鐵石心腸的人看見, 也要為之心軟和愧疚。 殷長闌卻冷冷地看著她。 她太像了。 他找了她十年,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相似的容顏。 他為了這份相似,極力地克制著心中的殺意, 壓低了眉眼和聲音, 冷冷地道:“滾出去。” 地上的少女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她低下頭去, 將撐在地上的手舉到了面前,自顧自地哀聲道:“擦破了?!?/br> 那雙手潔白而柔軟,大小、形狀都與阿晚一模一樣。 殷長闌耳目敏銳,只是一瞥而過, 就看到了白/皙的手掌上幾道灰紅的血痕。 ——就在他目光落在那雙手上的頃刻之間,那女孩卻跌跌撞撞地從地上重新爬了起來,再次撲在了他的身上,那只柔軟的手已經(jīng)觸到了他腰間的束帶。 殷長闌沒想到她的膽子這樣大,下意識地反過手去,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冰冷而狹長的皮鞘。 “嗆啷”一聲,就在兩個人之間狹小的空隙里閃過了一道雪亮的光。 女孩兒在倉促之間放開了他,向后仰頭,但依舊沒有全然避過去,這一次是真的發(fā)出了一聲痛楚的哀嘶。 殷長闌的手仍舊是軟而麻木的,這一劍揮出去的力氣并不大,但依舊難以再握持掌中的劍柄,下一瞬跌落了下去。 那個女孩兒的影子就忽然片片地破碎了。桌邊重新坐了一個穿著銹青裋褐的纖瘦身影,握著冊書翻了一頁,向他回過頭來。 雖然一樣都是粗布麻衣,束著一般簡陋的麻繩,那腰卻只盈他一掌的粗細(xì),在她轉(zhuǎn)動之間險些晃花了他的眼目。她還是那樣明媚而清亮的眸子,鴉色的鬢發(fā)剛剛梳洗過,溫柔地堆疊在頸側(cè),使得她雖然坐在簡陋的帳篷里,卻像是居于高堂廣室,衣遍綾羅,有天香夜宴之光華。 理智在他腦中撕扯,警告他陷入了一層又一層光怪陸離的夢里。 但卻有種倦鳥歸巢般的疲憊在剎那間席卷了這種理智,讓他如脫力一般向后一仰——怪異的夢境讓他分明站在地上,但卻仿佛終于枕在了床榻之間,黑沉潮水般涌了上來。 殷長闌向后仰著倒在榻上的同一刻,容晚初眼疾手快地將掉在他身側(cè)的那柄劍抽了出來,避免了他被劍鋒割傷的一點危險。 劍是一柄好劍,雪色的刃身可以照見人的影子,提在手中時頗有些分量,有滴血沿著劍鋒緩緩地滴在地上。 血的苦主跌坐在地上,面上籠著深重的驚懼,目光直愣愣的,連她進了門時都沒有反應(yīng)。 容晚初微微挑了挑眉。 她來這一趟,原是頗有些鬼使神差的。 身邊的宮人聽到她要親自到九宸宮來一趟的時候,眼睛里都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 沒想到來都來了,這一折戲唱的倒教她看不懂了。 她又看了一眼地上顯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昭儀秦氏,沒有急著叫醒對方,回身掃了一眼,瞧見羅漢榻上頭的壁格里斜掛著爿鯊皮鞘,就探手摘了下來。 她伸手的時候身子稍稍地傾了一點,腰間的宮絳就從躺在榻上的人頰邊一晃而過,拂來了一縷幽遠寧謐的香。 昏睡中本應(yīng)無知無覺的男人,緊鎖的眉頭微微地舒展了些許。 這一點細(xì)微的變化并沒有被容晚初所注意,她低下頭去看著手中那柄劍。 天子之劍,不染塵埃不染血。 這短短的工夫,劍身上的血已經(jīng)都滴盡了,刃口恢復(fù)了一片澄澈的寒色。 容晚初忽然被喚起了某些久遠的記憶,靜靜注視了片刻,才將劍還入鞘中。 那劍也像是生出了某種知覺,在那一刻發(fā)出了低低的龍吟。 容晚初垂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秦碧華卻像是被那低鳴聲驚醒了似的,猛然抬起頭看了過來。 她的神色讓有些容晚初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僅僅是自薦枕席不成而引出的嗔惱、羞怒,被刺傷的疼痛,還有種勃勃欲出的驚恐和憤恨。 容晚初靜靜地看著她。 秦昭儀對上她的眼睛,眼中卻迸發(fā)出了希冀似的光,雙膝挪動著就要往她這里來。 容晚初并不想聽她要說的話。 她低聲道:“阿訥?!?/br> 她帶的宮人泰半都侍立在庭下,只有貼身的阿訥像個隱形人一樣守在門口,聞言就脆生生地應(yīng)道:“娘娘?!?/br> 秦昭儀心思恍惚,這時才發(fā)覺原來附近還有另一個人,不由得受了驚似的回過頭去。 她被那一劍斜斜地傷在了肩上,不動時還好些,這時微微扭轉(zhuǎn),原本貼在一處的創(chuàng)口就錯開了,鮮血汩/汩地涌了出來。 容晚初道:“帶昭儀娘娘下去,傳個太醫(yī)來替她先看看傷勢。” 她過來就看見九宸宮空門大開的,值守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加上進門已經(jīng)有了這些時候,還沒有服侍的宮人出現(xiàn)…… 這里可是九宸宮,是天子起居之所。 就是到上輩子的后來,表面上的規(guī)矩還是有的,竟不至于糟爛成這個樣子。 容晚初的目光從背膊縛著縑的殷長闌身上一掃而過,這不知所起的傷使得她一時并不能分清前因后果,就又看了秦昭儀一眼。 秦昭儀到這時才覺出那傷口并不淺,后知后覺的疼痛使她整個人都蜷了起來。阿訥得了容晚初的示意,就召來外頭的宮娥,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來,掩著秦昭儀的口,將她半抬半抱了出去。 房中重新恢復(fù)了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