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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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容晚初就沒有對她說,只道:“先帝大行之后,老程大人就辭官回鄉(xiāng)去了!” 侍女就十分失望地長長“啊”了一聲。 容晚初心中卻是一動。 就她所知,程無疾一向體魄康健,否則當日泰安皇帝臨終托孤,也不會就點了他同為顧命大臣。 他離開朝堂,名為病乞骸骨,實際上恐怕遠不是那么回事。 想來如今該仍有余勇。 她原本心里頭想的都是厭恨而倦的念頭,自然不會想著這位忠直的老臣如何,但如今心境一變,反而就牽掛起別的來。 她把這件事記在了心里,身邊嘰嘰喳喳的侍女也終于安靜了下來,她就重新沉下心來,重新潛進了厚厚的賬冊子當中。 ※ 九宸宮中,龍禁衛(wèi)換了一回值,白日里發(fā)生過的事就如同靜水微瀾,蕩過就了無痕跡。 正要與同僚一道離開的于存卻聽到廊下有人叫他的聲音:“于侍衛(wèi),請留步?!?/br> 李盈笑容可掬地向他躬身:“陛下相召?!?/br> 于存面色隱隱有些發(fā)白。 他從來沒有見過九宸宮的李大總管在外頭這樣笑臉迎人的模樣,如今乍然落在自己的身上,就不由得生出些恐懼之意,下意識地覺得該是前頭香料那件事終于要有個清算。 一時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腳的,僵硬地跟在了李盈的身后。 李盈看出了他的驚惶,倒沒有故意磋磨他,到了簾子底下,就立住了腳,恭聲道:“大家,于侍衛(wèi)覲見。” 書案后的殷長闌正從前日里沒有看完的一摞地志里翻看,聽見通報的聲音,就放下了書,抬頭道:“宣。” 于存深深吸了口氣,額上都見了些細碎汗珠,進屋來先磕頭:“屬下叩見吾皇萬歲。” 就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他聽見皇帝的聲音從高高的頭頂上方傳來,似乎很遠,又含/著不容忽視的威嚴,問他:“于存,依你所言,當日有人曾往你宿處去,委你以秘事。其中委曲究竟如何,你如今盡可以說來,朕為你做主。” 天子并沒有發(fā)怒,也并沒有就因為他一時荒唐的應許而降罪于他。 天恩竟是如此輕易就降在他的身上。 于存有些怔怔地想著,忽地重新“砰砰砰”地磕起了頭,道:“屬下惶恐,陛下容稟?!?/br> “屬下是萊州蠡陽人,農(nóng)戶出身,家中原有幾畝薄田,祖上幾輩人都沒有出過讀書人,一生忠厚老實,唯有務農(nóng)?!?/br> “后來蠡水縣城有胡氏作亂,里正按家按戶地通知‘知府大人征兵平叛’,屬下的老父親按律受征,沒過多久,就戰(zhàn)死在了蠡水?!?/br> 站在一旁的李盈聽他竟從籍貫家世說起,一時原本覺得他啰啰嗦嗦、不知所云,但見殷長闌面色沉邃,似乎在靜靜地聽著,沒有一點不耐煩和催促之意,就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于存跪在地上,直起了腰,頭低低地垂著。 他雖然心中十分的緊張,但越是緊張、說話就越是流暢,堆在心里的話越說越多,聲音也漸漸沉重下來:“戰(zhàn)場上刀兵無眼,死生之事,俱是天命,屬下原無怨言!但誰想到屬下老父尸骨未寒,里正卻帶著征兵的名錄上了門,將屬下的大兄強行帶走,補了老父的缺名?!?/br> “屬下家中原本是良籍,一生唯有‘忠順’而已,卻不知里中因果,就生生地沒入了軍籍。” “屬下的長兄雖然沒有戰(zhàn)死,但受了許多的傷,拖了些日子的命,也在壯年就早早地撒手了?!?/br> 李盈聽在耳中,就不由得在心里嘆了口氣。 在宮中過得久了,竟也快要忘了外頭的世道是有多么荒唐而艱難。 當年倘若不是遭了災,實在吃不上一口飯了,誰家會把五、六歲大的男孩子賣進宮里做了閹人呢! 殷長闌坐在桌案后頭,搭著手望著地中的匍匐的侍衛(wèi),面色沒有一點變化,但近身服侍了他這些日子的李盈,也能在他微微斂起的目光中,猜測出他正壓著什么情緒。 于存說完了這一席話,殷長闌沒有接,屋中就有了短暫的一段沉默。 侍衛(wèi)有些尷尬,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說下去。 李盈就輕輕地咳了一聲。 于存得了暗示,頓了頓,理了理自己的思緒,才又道:“屬下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在鄉(xiāng)中等死,就冒險上了京,正趕上禁衛(wèi)軍的遴選,屬下尚有一把子氣力,就這樣僥天之幸,被抽選進了龍禁衛(wèi)中。” 在家鄉(xiāng)熬下去,也是做了世代翻不得身的軍戶。 可是世間卻不是人人都有他這等勇氣和決意。 李盈這時再看他,倒有了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殷長闌也微微地點了點頭。 他道:“如此說來,你在宮中,處境只怕也不算得很好?!?/br> 于存面有赧色,道:“屬下是個粗人,也沒有什么旁的技藝,不過應卯當差罷了。萬歲登基之后,滿公公跟著您進了宮,因著一句鄉(xiāng)音認了鄰村的交情,滿公公因此對屬下多有照拂……才有了今日之事。” 說到最后,更有些黯然。 殷長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于存得了鼓勵,就將那日陳滿來見他的情景,事無巨細都一一地說了,聲調(diào)都微微有些哽咽,道:“屬下一時的糊涂,記得人情卻忘了君恩,還望陛下責罰于屬下。” 他說得十分的懇切,殷長闌心里有了譜,就輕輕地揭過了這件事,道:“功則賞,過則罰,俱有《大齊律》為憑。你在圍場中護駕有功,雖然一時辦了錯事,卻能懸崖勒馬、及時醒悟,又能戴罪立功,朕心深慰?!?/br> 他抬碗向硯上灑了一點水,探過手去捏住了墨條,細細的摩擦聲傳進于存的耳朵里。 侍衛(wèi)聽見皇帝慢悠悠地道:“如今日之事,值守的侍衛(wèi)竟能露出這般大的一個漏洞來,可見這龍禁衛(wèi)倘若這么放縱下去,過上三年五載,竟不知還是不是朕的龍禁衛(wèi)了。” 于存這一霎福至心靈。 他猛地重新伏下/身去,額頭發(fā)了狠地磕在泥金的地磚上,沉聲道:“屬下愿為吾君分憂!” 他道:“刀山火海,但陛下驅(qū)策,莫有不從!” 殷長闌微微地笑了起來。 他道:“于卿忠勇,是朕的福將?!?/br> 于存一張清秀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全身都因為激動而隱隱發(fā)抖。 殷長闌已經(jīng)磨好了墨,就抿了抿毫尖,開始低著頭寫字了。 李盈就輕輕地拉了于存一把,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侍衛(wèi)跟著大太監(jiān)出了門,夜風一吹,連衣裳里子都被吹透了,才覺出方才在屋中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汗透了重衣。 他感激地道:“李大人,方才多有照顧,于某都不知道改如何感謝才是?!?/br> 李盈笑瞇瞇地看著他,就從袖中抽/出一卷詔書來,道:“于將軍且不必急著謝,先謝過陛下的恩典才是?!?/br> 大太監(jiān)送了新鮮走馬上任的龍禁衛(wèi)左指揮使出門,就撣了撣衣袖,重新走回了內(nèi)殿。 沿路的小太監(jiān)、宮娥見他走過,都遠遠地避開了。 他到了穿堂門口,聽見里頭有隱隱的說話聲,就知趣地沒有闖進去,斂了袖子站在了門口。 白日里那蝙蝠似的黑衣少年聽見了殷長闌敲桌子的聲音,又倒吊著跳進了內(nèi)室里。 他面目平凡,身材并不高大,露在外面的一雙手卻指骨修長,遠勝于常人的大小,一雙眼不看人的時候,常常有些精光暴閃。 但落在人身上,就如同無波古井般的深暗。 他進了屋,就向著殷長闌拱手行了個禮,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方才這個人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币箝L闌抬頭看他的時候,目光倒是十分的平靜和煦,道:“究竟是不是這樣一回事,如今也只是他的一家之言。陳滿那里,你再細細地審一遍,看這件事后頭還有沒有旁人的手筆?!?/br> “也勞你向蠡陽走上一趟,為朕看看這樣冒良為軍的,已經(jīng)是個什么樣的情形?!?/br> 那人就應了聲“是”。 殷長闌微微一喟,道:“這一去倘若有‘黑月’的舊部,你也可便宜行/事,仍舊召回部中?!?/br> 那人的眉眼終于略略動了動,道:“如尊主所托?!?/br> 殷長闌叮囑過了,就沒有再問別的事,重新低下頭來在奏章上批字,那人卻旋了旋腳,道:“尊主為什么要選擇他?” 殷長闌不意他會忽然提出問題來。 當年賀煊策劃宮變之后,他建立了“黑月”,作為帝王在黑夜里的刃鋒。 他崩逝得倉促,沒有來得及將黑月的權(quán)柄和傳續(xù)交接手段都交給皇太子,黑月也只繼續(xù)護持了紹圣皇帝一朝,就徹底隱沒進黑暗之中。 到后來,連殷家天子都不知道這一支暗衛(wèi)的存在了。 他到這里之后,依照舊日的手段試了一試,當時也并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一輪黑月響應他的呼喚,到了他的身邊。 一個半野生的暗衛(wèi),許多規(guī)矩和道理并沒有當年那么嫻熟苛刻。 殷長闌看著他。 少年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了,卻聽見他道:“因為他出身寒門,又有足夠的野心?!?/br>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但他看起來會割手?!?/br> 殷長闌就微微地笑了笑,道:“如果有一天他割手,就由你替我斬斷他?!?/br> 那少年這一次就只是點了點頭,見他再沒有說別的話,就退了兩步,單手撐著窗臺向外一縱,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隱沒在夜色之中。 門口的珠簾有輕微的響動,是李盈聽見室內(nèi)的聲音消歇了,試探地做了些動靜。 殷長闌抬眸瞥了一眼,道:“進來罷?!?/br> 李盈掛著一臉笑容進了門,沒有一點好奇的意思,看見南窗開了一扇,就挪步過去把木屜子收了下來,道:“夜里風涼,您可不能教吹著了?!?/br> 殷長闌不大在意地道:“這屋里地龍燒的太熱了,吹吹風反而好些。” 回頭卻就想起別的來,又叮囑道:“貴妃體魄不大健旺,教他們把鳳池宮的地龍鼓得熱熱的,炭例也按三倍的給?!?/br> 李盈就應了聲喏,道:“還是大家想得周全?!?/br> 他順手拍了個馬屁,沒想到皇帝眉峰卻微微地皺了起來,連筆也擱下了,道:“百密尚有一疏,她是個不會照拂自己的性子,沒有人在身邊拘束著,只怕天都要翻過來?!?/br> 聽您這意思,仿佛您在貴妃娘娘身邊拘束過她許多年呢! 李盈默默地腹誹了一句,就聽殷長闌沉吟了一回,道:“你去問清楚,太后娘娘到底交代了什么事給貴妃,不拘是什么事,都靈醒著些?!?/br> 李盈就低眉順眼地應“是”。 殷長闌被他打了這一回岔,心里牽掛著小姑娘,看著滿篇花團錦簇、沒有一個字落到實處的奏章,頓時有些索然無味,索性蠲了筆,重新從那一摞風物縣志里抽/出書來看。 他甫一將這冊書拿在手中,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 同在紫微宮中,也有人在說起今日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