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她這副模樣,顯然在儲秀宮的眾人眼中也不是什么罕事,門口那宮人就聽見前頭有個少女輕輕地嗤了一聲, 仿若無事地轉(zhuǎn)回了身子來,含/著笑小聲地招呼她的同伴:“我們頑我們的?!?/br> 各人百態(tài),不一而足。 傳信的宮人也無意在這里遷延時間,就徑直奔著那個小角落走過去,屈膝道:“翁姑娘,貴妃娘娘相召?!?/br> 翁明珠有些詫異,確認似地問了一句:“我?”待見那宮人笑瞇瞇地看著她,沒有否認的意思,才迷迷糊糊地跟著那宮人前腳后腳地出了門。 容晚初裹著厚厚的雪狐腋裘,大風(fēng)毛的昭君套,懷里又抱了個暖爐,像個堆得敦敦實實的雪娃娃,站在抄手游廊里頭,看著小宮女在天井里踢毽子。 這一日天氣是這一冬少有的暖和,下場的宮女們有心在容晚初面前彰顯,一個個都使出了全身的解數(shù),那毽子就像是黏在了宮娥的足尖似的,繞著人周身上下飛舞。 容晚初自己不大會踢——她如今身上還不清凈,就是會踢,阿訥和阿敏也不會許她上場——但她卻愛看人踢,也看得出名堂,看見炫技炫得出彩的,就拊掌說一聲“好”,就有宮人笑盈盈地往各人的盤子里丟銀錠子。 一時之間歡聲笑語的,好不熱鬧。 翁明珠被宮人帶到了回廊底下,就看見一群女郎在高高低低地甩著羽毽,孔雀毛在日光下頭流光溢彩,有自信技術(shù)高超的,連釵環(huán)簪珥都不曾摘,起落之間赤金寶石明晃晃映人眼目,又是別有一回富麗。 她一時不免有些技癢,腳下就稍稍地站了一站。 前頭引路的宮人發(fā)現(xiàn)她落下了幾步,回過頭來看她,關(guān)切地問道:“翁姑娘可有什么事?” 翁明珠醒過神來,又有些赧然,慌忙搖了搖頭,道:“并沒有的,教姑姑費心了?!?/br> 那宮人就笑了笑,道:“娘娘就在前頭了,翁姑娘隨奴婢來吧?!?/br> 她們站的地方被院子里的湖石假山擋住了視線,俟又轉(zhuǎn)過一個角,就看見了由一群人擁簇著站在曲廊當中的少女。 眾人都在看著庭院里踢毽子的宮女們,只有那個女孩兒仿佛是感應(yīng)到她們的到來,微微含/著笑側(cè)首望了過來。 日光暄和,澄泥金瓦和朱紅垣墻堂皇而恢弘,站在人間富貴極處的少女卻沉靜而美麗,像一尊凈琉璃世界的玉像。 翁明珠不由得掩住了口,發(fā)出小小的一聲驚呼。 那宮人已經(jīng)引著她走到了眾人的近前,福下/身子回話:“回稟娘娘,翁姑娘到了?!?/br> 容晚初微微地點了點頭,說了聲“辛苦了”,翁明珠已經(jīng)雙眸熠熠地看住了她,道:“是您!原來您就是貴妃娘娘……” 容晚初并不大記得自己曾與她見過面,就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翁明珠面上燒紅,有些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婢、妾、妾身上個月曾蒙太后娘娘的恩典,往棲云水殿赴宴……您還請姑姑們多賞了妾身一個湯婆子,妾、妾實在是感謝極了……” 她這樣一說,容晚初就記起那個扒著船舷,在結(jié)了冰的通明湖上釣魚的小姑娘,和她的同伴。 她笑道:“原來是你!” 那小姑娘憨憨直直的,她當時還有些感慨,不知道這樣的性子在宮里能活多久。 翁明珠羞愧地低下了頭,道:“可惜妾身到最后也沒有釣上冰魚來,分明船上的公公們說了是有的。妾身技藝不精,辜負了娘娘的囑托。” 容晚初笑道:“這算什么大事。你且抬頭來給本宮看看?!?/br> 翁明珠面上仍有些未褪的紅暈,卻還是依言抬起頭來。 她生得并不算絕色,猶有些未脫的稚氣,但一雙眼黑白分明的,眼尾微微地垂著,看人的時候十分的專注,說不出的澄澈可愛。 容晚初對她就生出三分的喜歡,見她不免緊張,就不急著說起正事,先聲音溫和地問她在儲秀宮的飲食起居。 翁明珠被她和聲細語地說著話,一顆亂跳的心也慢慢地緩了下來,順著容晚初的話有問必答,模樣十二萬分的乖巧。 容晚初就笑了笑。 她回過頭同阿訥道:“今日也折騰了這些時候了,都散了罷,教廚下燒幾壺儼儼的姜茶,凡下了場的都要喝上幾杯,板藍根也預(yù)備著。另賞一錠銀錁子?!?/br> 阿訥就一一地應(yīng)了。 翁明珠就眼巴巴地看著容晚初。 或許是小動物式的直覺,讓她被安撫了這一陣子,就有些大膽起來,道:“娘娘也愛踢毽子嗎?妾身也會踢,在家的時候,堂姊妹們都沒有我踢得好,我踢給您看呀?!?/br> 容晚初笑著道:“罷了,教風(fēng)撲著不是好頑的。等明年開了春,再叫你來?!?/br> 翁明珠就有些失落的樣子,聽見容晚初叫她“進屋來說話”,又很快地恢復(fù)了過來,和阿訥一左一右地扶著容晚初進了屋。 宮女上了茶點,就就靜悄悄地退到了角落里,仿佛不存在一樣。 翁明珠小心翼翼地端起碗來抿了一口茶。 容晚初看著她這副模樣,也不知道是該說她天真無邪好,還是該說她毫無戒心、不識宮闈險惡。 她垂了垂眼,也淺淺啜了一口茶水,就閑話似地問道:“你方才說在堂姊妹里踢毽子踢得好,想來家中兄弟姊妹不少?” 翁明珠全然沒有戒備,笑盈盈地應(yīng)道:“大伯父家的大jiejie、二jiejie、六jiejie,四叔家里的五jiejie、八meimei、十三meimei……今年二叔回了京,家里頭姐妹就更多了……平日里也熱鬧得很?!?/br> 一口氣報了十幾個jiejiemeimei出來。 她語氣歡悅,不像是在家受委屈的模樣,又或者說,她這副憨直的性子,只怕也不知道什么是委屈。 容晚初含笑道:“打小姐妹都在一處,這一回可有人陪你進了宮來?” 翁明珠嘟了嘟嘴,道:“姊妹們都訂了親事,我們家單就我一個待選,大jiejie還答應(yīng)了等我回去才出閣呢……” 連哀怨也是孩子氣十足的。 容晚初眉梢微揚。 一家子十幾個姊妹,個個都訂了親事,單翁明珠不上不下的獨一個,不但沒有一胞的姊妹,就這樣一副性子,還被選送進了宮里。 這翁家,倒也有些意思。 她不經(jīng)意似地問道:“你大jiejie說出閣要等著你回去,你爹爹也許了?” “是呀?!蔽堂髦橐浑p眼亮晶晶的,但說到這個父親,語氣就不由自主地弱了下來,也沒有前頭的嬌憨飛揚,重新變得拘束起來:“妾身、家父……家父也是這樣交代的……” 看來這個翁博誠,不拘心里是怎么想的,總歸也沒有把女兒陷在這宮里頭一輩子的意思。 明明這樣地不看好前頭的升平皇帝,卻又能私底下給殷長闌上了密折彈劾趙王叔殷鋮。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道:“不過我們隨意說幾句話,不必這樣的拘謹?!?/br> 又推了盛著梅花糕的小茶碟給她:“我不大愛吃極甜膩的,這梅花糕比外頭的淡些,你且嘗一嘗看。” ※ 翁明珠在容晚初這里盤桓了半日,還被留了一回午膳,只覺得打進宮以來從沒有過的輕快自在。 到時近申正,驚覺時候已經(jīng)不早,起身來告辭的時候,面上還有些赧然:“實在是有些遲了,攪擾了您這許多時候。宮里的姑姑們還要點卯。” 容晚初含笑安撫她:“改明日閑了悶了,使個人來遞個消息,我接你來頑。” 翁明珠就又歡喜起來。 容晚初叮囑她:“不要隨意地往外走動,認了人再跟著出來?!?/br> 翁明珠笑瞇瞇地高聲應(yīng)了,才跟著鳳池宮的宮人又回儲秀宮去。 阿敏有些不解主子的寬容,不由得問道:“娘娘喜歡她?”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道:“不生怨,有純稚,也算得上難得?!?/br> 她前頭刻意地問了,翁明珠待她有問必答的,說了許多話出來,聽進她耳中,自然就得了許多消息,回了房去寫了張細細密密的字條,拿蠟封了,交給了阿訥:“送到陛下手里頭去?!?/br> 殷長闌前頭的的確確是忙了起來,到晚間才又過來一趟,先問了一回容晚初這一日的情形,就擰了擰她的鼻尖:“不教你吃涼的,你就跑到院子里去喝風(fēng)?!?/br> 他指緣已經(jīng)生了薄薄的繭,刮在容晚初奶皮子似的肌膚上,止不住地酥/癢,讓女孩兒不得不仰起了身子,抱著他的手臂求饒:“七哥我錯了?!?/br> “日日都認錯,沒有一回再不犯的。”殷長闌已經(jīng)看透了她的性子,就是責(zé)怪也帶了十一分的無奈,又問一旁的侍女:“娘娘叫人安排了姜湯,她自己喝了沒有?” 容晚初在他身后,對著阿訥吹眉瞪眼。 阿訥忍著笑意,規(guī)規(guī)矩矩地屈了屈膝,道:“并沒有?!?/br> 殷長闌就轉(zhuǎn)回身來,捏住了小姑娘的臉頰,道:“哥的阿晚,越發(fā)的長進了?!?/br> 有眼色的宮女早就悄悄地退出去交代了小灶上,等容晚初終于把殷長闌哄得緩了臉色,就看見宮人已經(jīng)端著小托盤進了門。 容晚初知道躲不過了,索性就自暴自棄地伸出手去,等著宮人把茶盞放進手里。 半路上卻探出一只手來截住了那盞姜茶。 殷長闌微微垂著眼睫,他手掌寬大,粉彩的茶碗包在他手心里,倒顯出些嬌小來,一手執(zhí)著銀匙攪動著水面,低著頭輕輕地吹了兩口氣,水面上升騰的霧氣就散去了些許。 男人這樣一副姿態(tài)太過溫柔,容晚初定定地望著他,一時有些失神。 殷長闌已經(jīng)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道:“來?!?/br> 女孩兒一手還挽在他手臂上,就借著力傾過身去。 年輕男人的手臂卻比鑄鐵還要穩(wěn)定,沒有一點搖動,縱容地任由她掛在他的身上,從盞中舀起了一勺,喂到了她的唇畔。 姜味辛辣,還有些難言的刺鼻,一向不是容晚初喜歡的口味,但她這一次卻仿佛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異味似的,就著殷長闌的手,一口一口地將那碗姜茶吃了個干凈。 粉彩的瓷盞見了底,她抬起頭來看著殷長闌,神態(tài)乖巧又溫順。 女孩兒前頭送走了外客,早就洗去了臉上的胭粉,花瓣似的唇上沒有了口脂,顏色比春日里開到最盛的桃花還清艷,微微的水光殘留在唇上,又像是花瓣上清晨未晞的露水。 殷長闌眼眸深深地暗了下去。 他克制不住地抬起手來,捏住了女孩兒精巧纖細的下頜,拇指從她唇角輕輕地滑過,又像是怕觸疼了她。 他這樣深深地垂著眼睫,仿佛藏匿著某種難言的危險,讓容晚初一顆心止不住地敲打著胸腔,像是就要跳出來一般。 他在她的面前,一向是溫柔而包容,保護她、尊重她、縱容她,她從來沒有見過他表現(xiàn)出這樣的一面。 像是幽夜里蟄伏的獸,在逡巡著自己的領(lǐng)土,伺機而動,就要將鐘愛的獵物拆吃入腹。 她被他目光所懾,一時間失去了反應(yīng),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殷長闌卻用盡了一身的理智和力量,克制住了想要俯下/身去的沖動。 他的阿晚。 他不能這樣唐突了她、輕慢了她…… 他指腹在容晚初唇/瓣上不輕不重地擦過,像只是專注地替她拭去了姜茶殘余的水珠,才輕輕地放開了她。 他啞聲道:“朝中還有些事,我先回去了。” 容晚初猶然有些失神,呆呆地仰頭望著他,說不出來的嬌憨可愛,讓男人忍不住再度抬起手來。 這一次他極力地克制著,只是撫了撫她的發(fā)頂,柔聲道:“你早些休息。” 轉(zhuǎn)身時只像是有些倉皇,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鳳池宮,留下/身后一片不明所以的“恭送陛下”的聲音。 ※ 皇帝和貴妃相處的時候,鳳池宮中的宮人往往都避退出去,因此殷長闌旋來旋走,眾人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