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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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太后卻在宮人的服侍下坐起身來,目光若有若無地睨了她一眼,才低下頭,掐著趴在榻上抱著珊瑚樹頑得無憂無慮的十二皇子的腋下,將他抱在了腿上。 那株珊瑚樹跌在地上,被宮人輕手輕腳地收走了。 失去了愛物的小皇子“咿咿呀呀”地叫著,甚至還難以發(fā)出一句完整的聲音,只有米粒似的碎牙在舌底若隱若現(xiàn)。 容晚初從前并沒有見過十二皇子殷長睿。 在她的上輩子里,殷長睿最終沒有活過這幾年。 傳言中他的身體孱弱并不是虛言。上輩子里,宮人徐氏生下了升平皇帝唯一的兒子,卻最終記在了她的名下,她也曾關照過那個孩子的成長——比起那個同樣是宮人生的孩子,殷長睿的手腳都極為細瘦,面色也不像是尋常孩子的紅/潤,稍稍顯出些青烏來。 消瘦的肢干撐著顆大腦袋,看在人眼中不免有些伶仃。 他是先皇的幺子,與諸兄都沒有利害的關系,雖然生/母地位低微,卻是鄭太后——當時的皇后身邊的宮女,因此與鄭氏也有些香火之情。 鄭太后俯下/身去,和聲細語地同他說著話,小孩兒懵懵懂懂的,見她手臂在眼前一晃,就一把抓/住了她腕上的絞絲八寶鐲子。 鄭太后笑吟吟的,就縱著他這樣又抓又撓的。 這樣的溫柔,更不像是苛刻了他。 大約是天生不足,胎里帶出來的弱癥,在人間富貴極處嬌養(yǎng),也不過是如此了。 容晚初自己不曾生育過,此刻看著鄭太后照料這個孩子,也不免生出些微微的觸動。 她微微地沉默了片刻。 殷/紅綾卻將她這短暫的沉默當做了示弱,忽而清脆地笑了一聲。 她問道:“貴妃嫂嫂,不知道什么時候為皇兄也生出一個孩子來,說不定還能親眼見一見永安宮的真鳳紅呢?” 鄭太后的面色瞬間就變了。 她喝道:“妄議天子、滿口房中私事,這是你的規(guī)矩嗎?!” 她這樣忽然高聲說話,把她膝頭的殷長睿都嚇到了,松開了把住她手鐲的手,嘴巴一扁,“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鄭太后這一次卻沒有顧著照料他,把他擁在了懷里,抬袖掩住了他的耳朵,猶有余怒地道:“來人,給我掌馥寧郡主的嘴!” 殷/紅綾“騰”地一聲站起身來,不可置信地道:“你,你為一個外人責罰我?!” 寧壽宮的女官只遲疑了頃刻的工夫,就走上前來按住了殷/紅綾的肩和手,低聲道:“郡主,得罪了?!?/br> 前頭曾替容晚初引路的、宋尚宮的徒弟瑤翠卻輕手輕腳地走到榻邊,低聲道:“娘娘,奴婢替您看著小皇子吧?!?/br> 鄭太后神色稍稍一緩,點了點頭,就將埋在她懷里哭喊未歇的殷長闌交在了她的手中。 瑤翠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小孩兒,掩著他的耳朵,悄悄地退到了隔斷后頭。 沒有了殷長睿在場的顧忌,鄭太后的面色仿佛更難看了些許。 “目無尊長,以下犯上?!彼嫔淅涞模窠Y了一層冰,硬/邦/邦地道:“馥寧,你當真是被嬌慣壞了?!?/br> 殷/紅綾還要說話,卻很快就被第一聲清脆的掌摑聲打斷了。 容晚初像個局外的看客似的,笑吟吟地看著眼前這熱鬧的一幕。 她一直沒有說話,出乎了鄭太后的意料。 宮中掌摑的嬤嬤都是積年的熟手,懂得怎樣打得又響亮又不痛——但這樣來來回回地幾十遭,就是一兩下再不痛,久了也不是易與之事。 殷/紅綾也由一開始的溫馴而掙扎起來,桃面上的妝粉早就掉了,顯出被掌摑的紅彤彤的痕跡來。 鄭太后是因為她對容晚初不敬,才出言責罰了她,如今容晚初這樣靜靜地看著不說話,甚至還好整以暇地換了個姿態(tài),一時之間連鄭太后都不免有些騎虎難下。 鄭太后看向容晚初。 容晚初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回視過來,神態(tài)間竟有些無辜,微微地翹了翹唇角。 不但認出了本該在冊封印卻流落在外、還被殷/紅綾違制戴在頭上的“真鳳紅”,還對宮中這些陰陽手段都有所了然。 容晚初這樣一笑,鄭太后哪里還不知道她的態(tài)度。 嬤嬤掌摑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著,一聲一聲的,鄭太后卻只覺得是打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低聲喝道:“罷了。” 宮人得了一句吩咐,終于紛紛地退了回去。 殷/紅綾兩腮都泛著紅,一雙眼惡狠狠地向容晚初看了過來。 鄭太后沉聲問道:“馥寧,你可知錯了?” 殷/紅綾對上了她依稀有些失望的眼神,不由得用力擰過頭去,一言不發(fā)。 鄭太后微一沉默。 她淡淡地道:“馥寧,你不是個小孩子了。向你皇嫂道個歉,不然你就出去跪著……” “道歉,就不必了?!?/br> 鄭太后一句話還沒有說完,花廳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微沉的男聲。 廳中的眾人都不知道有人到來,不免紛紛地轉頭望過去,各人的神色卻不盡然相同。 殷/紅綾像是見了救星似的,若不是身邊還有宮人牽著,幾乎要跳了起來,鄭太后卻微微地皺了皺眉。 只有容晚初全然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忽然到寧壽宮來,不由得有些既驚且喜。 花廳連著曲廊的門口站了一群人,寧壽宮受了旨意不敢提前進門來報信的宮人都垂著頭,只有玄裳男子對上了容晚初的視線,安撫似地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走進屋來。 鄭太后緩了一口氣,才道:“皇帝,你怎么來了?” 殷長闌先只看著容晚初,見她尚有幾分愉悅之意,才分出注意力來,在廳中掃了一圈,道:“兒臣見母后有話說,只沒想到貴妃也在這里?!?/br> 他聲音低沉,從進了屋來一雙眼就只在容晚初的身上,對面的殷/紅綾面上早就顯出不悅來,聞言更生出怒意,道:“可見皇兄如今有了貴妃,心里眼里就沒有太后娘娘和姊妹了!” 殷長闌就在容晚初的身邊站住了腳。 廳中許多外人,容晚初當人面慣常維護他,就微微起身要讓出座來,卻被他搭著肩按住了,手臂就順勢搭在了椅背上,一雙眼像是劍芒淬了冰,雖然稍稍地勾起了嘴角,卻全沒有一點顯出笑來,落在殷/紅綾身上,讓她不由自主地縮了縮。 殷長闌淡淡地道:“貴妃在這宮里,有朕欽定的管束六宮之權??ぶ魇菍F妃不滿,還是對朕不滿?” 殷/紅綾滯了一滯。 對著容晚初的時候,她尚且盡有話說,但這時對上殷長闌森森然的視線,她就忽然一時間打了個寒顫,終于微微地低下頭去。 殷/紅綾閉了嘴,鄭太后就揉了揉眉心,重新問道:“皇帝此來,見哀家是有何事?” 殷長闌卻道:“你們都下去?!?/br> 他神色沉邃,鄭太后頓了頓,還是道:“都出去?!?/br> 連同殷/紅綾和在隔斷后頭,由宮人抱著已經(jīng)淺淺睡了過去的殷長睿都退了出去。 殷長闌的視線在貓兒一樣呼吸細細的殷長睿身上一掃而過。 他再度搭住了容晚初的肩頭,阻止了她想要一同退場的動作,目光卻只看著鄭太后,沉聲道:“母后,趙王叔被彈劾貪墨柳州河工銀款之事,您可知曉了?” 鄭太后微微頓了一頓,道:“這些子事,古往今來哪朝沒有的。他勞苦功高,又是你的長輩,就是稍稍多用些,也不當一回事?!?/br> 她淡淡地笑了笑,甚至反過來教導道:“偏偏是那些搖唇鼓舌、搬弄是非的御史,風聞奏事,一個一個地只想著‘不畏權貴’,‘名留青史’,將來好進《諍臣傳》的,皇帝也該有些自己的主見,不要被那些文人蠱惑了,做出親痛仇快的事來?!?/br> 她同殷長闌說這樣的話,連容晚初一直含笑的唇角都抿了起來。 殷長闌沒有看著身邊的小姑娘,卻好像知道她每一個反應和表情似的,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緊扣成拳的五指輕柔地撫開了。 他沒有順著鄭太后的話說下去,而是道:“龍禁衛(wèi)徹查了趙王叔在上善街的府邸?!?/br>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趕在媳婦爆發(fā)之前來給她撐個腰,免得顯得我怪沒用的(。 第40章 探芳訊(4) 鄭太后聽到殷長闌重重咬了“上善街”這幾個字的時候,面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好。 她微微地垂下眼, 戴慣了甲套的手指因為方才照顧十二皇子而空蕩蕩的, 使得她近乎有些焦躁地彈了彈指尖, 隨手從一旁的托盤里取了一枚戒指,套在了手上。 殷長闌仿如不覺。 他的一只手仍然搭在容晚初的肩上,就重新感覺到女孩兒動了動, 想要向著另一側起身似的。 他知道小姑娘的意思, 稍稍用了些力, 再一次按住了她, 自己身形微側, 坐在了圈椅的扶手上。 這椅子寬大厚重,木料足實, 小姑娘身形纖瘦,兩個人一高一低地坐著, 也全然綽綽有余。 容晚初被他搶了先, 不由得有些心疼。 尤其是鄭太后方才說了那樣的一席話, 就更讓她不愿意殷長闌在鄭氏的面前折了面子、失了尊重。 她仰起頭,有些不贊同地看著頭頂?shù)哪腥恕?/br> 殷長闌對她的這一點小心思洞若觀火。 縱然眼下這一攤子政事讓他既存怒且齒冷, 但他心里仍因為這一點心意而生出暖熱來, 像是一顆心都泡在了溫水里。 他將掌心里的那只柔軟小手握得更緊, 另一只手扣在容晚初的肩頭,重新將因為女孩兒的挪動而疏遠開的距離變得密不透風。 容晚初身形微欹,一時覺得這姿態(tài)未免有些不雅,稍稍地掙了掙, 男人的手臂卻扣得不容抗拒。 她猶豫了一瞬,就自暴自棄地順著殷長闌的意,靜靜地偎在了他的身畔。 小兒女之間的瞬剎溫情,并沒有落進鄭太后的眼中。 她手指轉動著那枚戒指,微微地闔著眼,面上神色在片刻的凝滯之后就恢復了原狀,看不出內(nèi)里是不是有著橫生的心緒。 殷長闌也不疾不徐地說了下去:“倘若朕不曾記錯,上善街的府邸是父皇大行之后,才賜給趙王叔的?!?/br> “但今日,龍禁衛(wèi)在那一處王府中,不但從地窖里搜出了三十萬兩雪花官銀,連裝銀的箱籠上,都還打著柳州災銀的密條。” 他道:“所幸時日未久,封箱的紙尚未腐朽,還能使這一批官銀的來歷大白于人。” 鄭太后打斷了他的話,幾乎露出些不耐煩來,道:“他是你的叔父,就是從河工上拿一點銀子,難道還真格就氣惱了他?” 殷長闌坐在椅子的扶圍上,衣料柔軟的玄色常服束著他修長的身形,這樣坐著,兩條長/腿仍能斜斜地支著地面,使得他整個人顯出些格外的壓迫之感。 鄭太后只與他對視了一眼,眼孔就不由得微微地一縮,仿佛生出了什么不知名的危險之感。 殷長闌語速不快,態(tài)度也并不激烈,只是闡述式地道:“這三十萬兩銀,打的是去歲里計相老程大人的章子,原本是鎮(zhèn)庫的銀,俱有文書可查。今年朝廷吃緊,國庫也沒有余錢,無奈之下,只能動用了這一筆銀兩?!?/br> “三十萬兩,已經(jīng)是朝廷撥給柳州河工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