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霍皎恍若不聞地微微垂著頭,小指粗的香頭已經(jīng)挨近了蓮燈上的火苗。 她跪經(jīng)的香是高香,檀紫色的表面上,金粉的蠅頭小楷細(xì)細(xì)地寫著經(jīng)文,一炷燒過少說也要半個時辰,那侍女有些焦慮,勸阻道:“娘娘,您的心至誠,就是天皇佛祖感應(yīng),也只有念您好的。只是身子到底是自己的,傷了腿、骨頭,這不是容易的事?!?/br> 她全為霍皎考量,話說得懇切,胡亂中甚至要講起主子的閑話來:“您只看馥寧郡主……” “罷了?!被麴ㄌ鹗謥泶驍嗔怂?。 不知道被侍女的哪一句話戳中了心事,霍皎當(dāng)真就這樣放下了手里的香,對著佛龕拜了一拜,在心里靜靜地祈愿了一回,束手退了出來。 侍女微微吁了口氣,連忙跟上去扶住了她。 霍皎腳步不疾不徐,侍女跟在她的身邊,悄悄地看著她面上的神情,卻聽見她忽然開口道:“貴妃娘娘這幾日忙不忙?替我遞個帖子?!?/br> 侍女應(yīng)了聲,就道:“聽說貴妃娘娘的兄長今日進宮來探望,想必今兒是不得閑的了。” 她隨口說著,卻察覺被自己攙住的手臂微微地繃緊了,腳下也停了下來,問道:“容將軍回京了?” 察覺到自己仿佛有些失態(tài),霍皎垂下了眼,輕聲道:“聽說柳州僻遠(yuǎn),民風(fēng)素悍……王師出征未久,實在是令人擔(dān)憂?!?/br> 侍女不疑有他,但笑道:“奴婢也是早間出門,碰上了鳳池宮的姐妹,聽見提了一嘴,興許聽岔了也未可知?!?/br> 見霍皎仍有些怏怏的,就勸慰道:“天威煌煌,必能無往不克的,娘娘就是太過悲天憫人了些?!?/br> 霍皎抿起唇,微微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鳳池宮接了帖子,倒很快就有人親自來送回信:“德妃娘娘祺安。我們娘娘說,德妃娘娘難得有興致出門,娘娘自然在宮中掃雪烹茶,相迎娘娘?!?/br> 霍皎頓了一頓,淺笑道:“倘若貴妃娘娘有客,本宮便不去叨擾了?!?/br> 廉尚宮笑道:“娘娘今日有暇,并沒有客的?!?/br> 霍皎就微微點了點頭。 她過鳳池宮來的時候,容晚初果然正閑暇,倚在當(dāng)窗的榻上看阿訥調(diào)/教宮人。 兩個新選上來的宮女都是何氏精挑細(xì)選的上等,規(guī)矩只有好的,跟在后頭學(xué)了幾天,就慢慢地上了手。 容晚初并不管這些瑣事,隨口喊的還是用慣的舊人,這時候聽著阿訥“捐紅”、“白芍”地叫著,倒生出些興致,問道:“好好的女孩兒,怎么名字取得這樣隨意。” 兩個宮人都不由得有些赧然,道:“原是進宮來的時候,教引嬤嬤隨口取的,和同來的姊妹們一般序齒……” 這宮里頭,普普通通的宮娥內(nèi)侍,連性命都不值一錢,何況是名字呢。 容晚初旋就想通了里頭的緣故,不由得微微地嘆了口氣。 她溫聲道:“既然如此,到了我這里,就依著我來取名?!彪S手卷了掌心的書,挨個點了一點,道:“一個青女,一個素娥,生的都這樣漂亮,配來恰恰好?!?/br> 宮人不曾讀過詩書,不知道什么是“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只是伏下/身去行禮謝恩,站在一旁的阿訥就看見有個眼角都掛了濕紅。 她在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生出一點難得的感慨來。 宮女在簾子底下含笑通報:“德妃娘娘來了?!?/br> 容晚初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聞言就從榻上起了身,阿訥連忙上前來服侍她換衣裳。 將作監(jiān)奉中旨辦事,手腳十分的利落,鳳池宮的窗子已經(jīng)一色全換了琉璃,天光通透地照進宮室里,窗下大盆清供的影子矮矮地印在地上。 容晚初已經(jīng)有些時日沒有見過霍皎,只覺得她比之前最后一面的時候更加清瘦了些。 她原本就是清艷如梅花覆雪的面相,再消瘦一些,盈盈地坐在黑漆方椅上,卻像是隨時隨地都可能因風(fēng)飄去一般。 容晚初對她的心事若有所覺,這時也不由得微微地嘆息。 她刻意地放重了腳步,椅子里目光縹緲的少女醒過神,亭亭地站起身來,屈膝道:“貴妃娘娘。” “霍jiejie?!比萃沓踉谥魑簧下淞俗裆珳仂愕氐溃骸岸嗳詹灰?,霍jiejie說有事要與我商榷?”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在大舅哥欣慰和暴怒的邊緣反復(fù)橫跳。 哎,七哥什么時候爭氣點。生活不易,眠眠嘆氣。 第48章 惜芳菲(1) 霍皎微微低著頭,猶然保持著方才行禮時的溫馴姿態(tài), 容晚初的視線從她光潔的額落到瘦削的頰上。 她頓了頓, 溫聲道:“霍jiejie正該出來多走動走動、散散心的?!?/br> 語氣間有些勸慰的意味, 敏感如霍皎剎那間就領(lǐng)會到了。 她不由得微微地抿了唇,片刻才淺淺一笑道:“臣妾性子憊懶,倒教娘娘擔(dān)憂了?!?/br> 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容晚初心中微喟, 沒有多勸, 就重新提起了前事:“霍jiejie帖子里說有件事想同我說一說, 不知道是什么事?” 霍皎微微松了口氣, 面上就露出些赧然之色來:“是臣妾一點子胡思亂想, 也不知道會不會給貴妃娘娘添了麻煩?!?/br> 容晚初就將姿態(tài)坐得更端正了些,手合在了膝上, 溫聲問道:“霍jiejie請講。” 這樣鄭重其事的態(tài)度讓霍皎唇角稍稍彎了起來。 她道:“這一年里頭出了這許多事,總歸并不算十分的太平。如今眼看到年下, 柳州卻又起了亂逆。臣妾因而想著, 臣妾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忝居深宮,受天下百姓供養(yǎng), 卻不曾為百姓、為朝廷謀得半點福祉, 實在深愧?!?/br>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 她沒有接話, 霍皎也沒有等著她說什么,就自己說了下去:“臣妾有報國之心,只恨不能建寸尺之功……如今王師遠(yuǎn)征,正為太平江山流血, 臣妾也愿意聊盡綿薄,為王師預(yù)備些藥丸、香囊,以充勞軍之用。” 她說話的時候也稍稍地低著頭,姿態(tài)謙恭又誠懇,任是誰來聽到這一席話,也會覺得實在是玉壺光照、丹心熱血。 容晚初卻沉默了下來。 她聽著這個女孩兒小心翼翼地隱藏起心事,做這樣誠摯而卑微的努力,心中有說不出的不忍。 上輩子…… 霍皎也這樣請求過嗎。 那個時候,宮中最張揚得意的,還是升平皇帝的愛妃秦氏。 以她對秦氏的了解,恐怕霍皎說出這樣的話,只會得到拒絕和肆意的羞辱。 以至于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句源于善意的拒絕都難以說出口了。 這長久的沉默讓霍皎微微地抬起了頭,面上掛了淺淺的笑意,那笑容落在容晚初的眼里,也是哀凄而苦澀的。 霍皎輕聲道:“貴妃娘娘是覺得,臣妾太過冒昧了嗎?” 容晚初沒有當(dāng)下就回應(yīng)她的話,只是低下了頭。 羽緞的裙擺在光線溫柔的室內(nèi),隨著細(xì)微的動作而折出淙淙的光,空氣中有柔軟輕/盈的絨毛飄搖地落下來,沾在鴉青的衣料上,又被一只白/皙的手輕輕地拂去了。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像是寧靜的時間也這樣停在了她的指尖眉梢。 霍皎的神色也在這樣的寧靜里慢慢平復(fù)了下來。 容晚初這才溫聲道:“霍jiejie有這樣的恩慈之念,著實是一件極有功德的事?!?/br> 霍皎的眼睫微微地?fù)渌分?,緊緊地抿住了唇,就聽見容晚初道:“只是霍jiejie聲名矜貴,這些瑣事交代給底下的人去做就罷了,萬不須霍jiejie親自動手,反而損了將士們的福氣?!?/br> 霍皎抬起頭來,對上了容晚初仿佛洞悉一切而又如一無所知的眼。 她齒關(guān)緊緊地咬住了唇,掩在廣袖之下的手握成了拳,不長不短的指甲陷進了rou里,依然能感覺到身體微微的戰(zhàn)栗。 “臣妾……”她終于發(fā)出聲音的時候,喉嚨間有些干澀的刺痛:“感念貴妃娘娘的寬宏?!?/br> 容晚初不由自主地頓了頓。 空氣中又蕩開了一陣沉默,霍皎立在地中,仿佛也總有些不安之態(tài),垂著眼睫站了半晌都沒有動。 宮人提著砂壺,在屏風(fēng)底下頓住了腳,忐忑地不知道該不該近前來。 容晚初招了招手,那宮人就垂著頭,屏聲靜氣地走上來換了桌上的茶水。 她笑道:“霍jiejie坐,我這里規(guī)矩簡薄,讓霍jiejie見笑了?!?/br> 霍皎聞言就彎了彎唇,輕淺地笑道:“貴妃娘娘說這樣的話,臣妾都不敢教您看見臣妾宮里頭那些皮猴子了?!?/br> 略坐了坐,吃了半盞茶,就站起身來告辭。 容晚初知道她心里不大好過,并沒有留她,跟著起了身。 霍皎忙道:“娘娘萬不必相送,倒折煞了臣妾?!?/br> 容晚初道:“我與霍jiejie是多年的情分,不比旁人?!?/br> 她聲音溫和,有些若有若無的感慨之意,霍皎垂下了睫,眼角有瞬剎輕紅。 容晚初親自送了霍皎出宮,在石階前告別的時候,她突兀地再次提起前頭的事來:“香囊、丸藥之事,交給宮人做就是了,霍jiejie萬不必親自動手。” 霍皎眼睫低斂,停了一停,才輕聲道:“臣妾知曉了?!?/br> 轉(zhuǎn)身上了輦車去。 容晚初望著宮車遠(yuǎn)去的影子,微微地嘆了口氣。 阿訥在一旁扶著她的手臂,輕聲道:“德妃娘娘同娘娘生了齟齬嗎?” 容晚初不由得有些愕然,失笑道:“你怎么會這樣想?!?/br> 阿訥知道自己會錯了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唇,低聲道:“奴婢聽著您特地囑咐說不許阿敏出來服侍……您和德妃娘娘說起話來,又好像大家都不大快活的樣子,還當(dāng)是……” “阿敏。”容晚初微微地頓了頓,就淡淡地笑了起來,道:“你不必管這回事?!?/br> 阿訥就溫順地應(yīng)“是”。 她體會得容晚初的心意,知道她這個時候心情不算開闊,就不再把話題在霍皎身上打轉(zhuǎn),只是攙著容晚初往回走,一面笑吟吟地道:“阿成在園子里馴貂,說這個時候好好地調(diào)/教,還能教它往后自己去尋恭桶便溺……” 她有些嬌憨地道:“奴婢都不大相信,連尋常人家的小孩兒都要三、五歲上才會的,那小東西瞧著傻乎乎的,竟連這也能學(xué)得來……” 阿成就是御獸監(jiān)選送到鳳池宮來,替容晚初養(yǎng)貂的小太監(jiān)。 他從小被家人賣進宮,偶然蒙御獸監(jiān)一個老太監(jiān)的青眼,認(rèn)他做了義孫,那老太監(jiān)善于弄貂,在前朝里過得潦倒,只把一身的本事教給了他。 他看見容晚初進門,就放下了手里的小貂,疾步走過來行禮:“奴婢叩見貴妃娘娘。” “不必這樣的多禮?!比萃沓跷⑽⒌匦α诵?,道:“今日瓊兒可乖么?” “瓊小主子十分的靈慧?!卑⒊晒ЧЬ淳吹氐溃骸芭具€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機敏的雪貂……” 他態(tài)度十分的恭順,連吹捧的言辭聽起來都真摯,以至于阿訥都露出個與有榮焉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