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落地罩底下站住了腳，不由得徐徐地出了一口氣。

    他進(jìn)門的時(shí)候攔住了宮人使婢的問安，容晚初聽見門口的腳步聲，還當(dāng)是聽了她差使的小宮女回來了，頭也沒有回，就笑吟吟地道：“剪子拿來了？”

    “沒有。”門口那人開口時(shí)聲音沉沉的，讓容晚初不由得回過身去，眼角眉梢就升起了歡喜之意。

    男人卻沒有如她所愿地走進(jìn)來，只是站在那里，眉梢微微揚(yáng)了起來，道：“要剪子做什么，我來替你摘?！?/br>
    想要剪來送他的花，被他親自摘了還算成什么。

    她面皮薄，當(dāng)著殷長闌的面說不出口，耳廓憋得微微泛紅。

    殷長闌就低低地笑了笑，見她站在那里，手里還拎著澆水的提壺——雖然盡可能做得精巧，但久提在手里也是樁勞累事。

    他順手接了過來，替容晚初揉了揉指頭，手勁輕柔，女孩兒的手在他掌心里就無意識(shí)地蜷了起來。

    取了修花木的剪子回來的小宮女跑了回來，就看見短短的工夫屋里已經(jīng)多了個(gè)人，不由得在外間站住了。

    容晚初醒過神來，赧然地笑著把殷長闌輕輕推了一把，道：“你先回房去。”

    殷長闌沒有強(qiáng)要她如何，就含/著笑依言出門去了。

    西間的炕桌上清清靜靜的，連茶壺杯盞都沒有擺，殷長闌目光一轉(zhuǎn)，果然就看到炕梢上拿紗罩籠了爿棋枰，黑白兩方殺得難解難分的，收拾的宮人不敢擅動(dòng)，就原模原樣挪到了邊上去。

    他的小姑娘，被他拘得實(shí)在是找不出事來做，自己跟自己打起了棋譜。

    從來都是隨性天然的小姑娘，倘若不是為了安他的心，也不至于把自己約束成了這樣。

    殷長闌心里生出些愧疚之意來。

    他目光凝注在棋盤上頭的片刻時(shí)候，東間里的女孩兒已經(jīng)端著個(gè)小小的牙匣，盈盈地穿過幾道槅扇走進(jìn)了門。

    殷長闌側(cè)過頭來，就對(duì)上了容晚初明亮的目光。

    “怎么啦？”容晚初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臉，倒有些好奇地歪了歪頭。

    殷長闌微微地笑了笑，溫聲道：“沒事?！?/br>
    容晚初鼓了鼓腮。

    他這樣說的時(shí)候，往往最不是“沒事”的時(shí)候。

    她沒有追問，就笑盈盈地拖著他坐在了炕桌邊上，把手里的匣子打開了，一朵青、胭雙色的并蒂穗躺在大紅色漳絨的底襯上。

    女孩兒將匣子向著殷長闌的方向推了過去，神色矜持又驕傲地道：“年前這一枝打了穗，就給我瞧見了，好容易養(yǎng)到開花的時(shí)候，你喜不喜歡？”

    第75章 羅敷媚（5）

    那枝花穗枝葉上還有細(xì)碎的水珠，兩朵花并在一處, 像是女孩兒難以明言于口的心意, 極盡羞澀而溫柔。

    殷長闌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她, 柔聲道：“喜歡極了?！?/br>
    容晚初被他的目光看得面上發(fā)燒，在他手背上輕輕地戳了戳，道：“問你喜不喜歡花兒呢。只管看著我做什么?！?/br>
    殷長闌手腕一翻, 近在咫尺的小手就落進(jìn)了他的掌心里, 被他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包覆了。

    女孩兒唇角深深地抿了起來。

    殷長闌卻隔著張小小炕桌, 支著肘微一用力, 傾過了身來, 容晚初猝不及防地仰了仰頭，對(duì)上男人一雙點(diǎn)漆般的黑瞳, 一聲輕輕的驚呼還沒有出口，唇上已經(jīng)覆上了兩片灼燙。

    這個(gè)親吻像是夏日的一場急雨, 來時(shí)突兀又急促, 而倉促激烈的掠奪之后, 轉(zhuǎn)向唇角的輾轉(zhuǎn)余溫，也讓容晚初微微地喘息著, 稍稍平復(fù)了變得淺短的呼吸。

    男人的臉稍稍撤開了一點(diǎn), 她在那雙深眸里看到未饜足的渴求。

    殷長闌很快就低聲笑了起來, 順勢撫了撫她的臉頰，重新坐了回去。

    容晚初抬手握住了臉，才發(fā)覺還有只手一直被男人覆在掌中，微微地掙了兩下, 卻沒有掙脫開。

    她嗔道：“我的花……”

    借故低下了頭視線逡巡著，男人卻探出手去，從炕桌一角把那只盛花的匣子勾了過來——連蓋子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掩住了，是誰所為似乎不言自明。

    這男人的心思總是細(xì)致又周全。

    容晚初也說不出自己是嗔怪還是歡喜，輕輕地瞟了他一眼。

    殷長闌卻將花兒連著匣子一處揣進(jìn)了懷里。

    他含/著笑，不錯(cuò)眼地看著她，鄭重地道：“‘投我以木瓜，報(bào)之以瓊琚?！缃癜⑼硭?zèng)貴于瓊琚，于我竟無過于……”

    容晚初抬手堵在了他的嘴邊。

    她鼓了鼓腮，面上紅彤彤的，視線游移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想要說些什么，卻總沒有說出口，到最后只是期期艾艾地將手又拿開了。

    殷長闌不由得笑了起來。

    他將那只悄悄向回縮著的小手也握住了，細(xì)細(xì)的一環(huán)，被他圈著的時(shí)候只夠卡住他的虎口，被他牽近唇邊的時(shí)候明顯瑟縮了一下，卻還是乖乖地搭在了他的掌中。

    殷長闌含笑注視著他的小姑娘，將纖細(xì)的指尖在唇邊一一地吻過了，最后卻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被她掩了回去的話。

    他的阿晚，值得更珍重的。

    容府的西路外書房里，容玄渡低著頭，對(duì)著手邊的另一份粗糙的圖紙，在輿圖上又勾、涂了幾筆，才放下了手里的炭筆，直起身來看著容縝。

    他面色平靜，不帶什么笑意和怒意，就是這樣的平靜讓容縝不由得抖了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下了頭。

    容玄渡問道：“你和馥寧郡主還有聯(lián)絡(luò)？”

    容縝遲疑了一下，就被容玄渡不輕不重地看了一眼，當(dāng)即低聲道：“有?！?/br>
    容玄渡抱起了手臂，眉目平緩地看著他。

    容縝道：“她留在太后身邊，越來越?jīng)]有約束了?！?/br>
    容玄渡不置可否，聽著容縝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道：“從前趙王還在的時(shí)候，她還有個(gè)大家閨秀的樣子，如今太后對(duì)她一味地溺愛，她在宮中行走，也從來不忌諱規(guī)矩?！?/br>
    容縝說著話，眉宇間說不出是什么情緒，慢慢地道：“像個(gè)□□桶似的?！?/br>
    容玄渡道：“你覺得她會(huì)炸傷了你？”

    容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既然知道她這副樣子，總要慢慢地穩(wěn)住了她?！?/br>
    他看了容玄渡一眼，拿不準(zhǔn)他是什么心思，又補(bǔ)充道：“就算是要炸，也要炸到該炸的地方去?！?/br>
    容玄渡不輕不重地哼笑了一聲。

    他看了容縝一眼，警誡式地道：“偏奇之道終究只是小術(shù)，你不要耽溺其中?！?/br>
    容縝坐直了身子，應(yīng)道：“兒知道?！?/br>
    容玄渡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在容縝以為他還要繼續(xù)訓(xùn)導(dǎo)幾句的時(shí)候，卻聽見他輕描淡寫地道：“那你就收拾收拾，明天就出發(fā)去柳州吧。”

    容縝愕然。

    容玄渡看著他驚訝的神情，微微地皺了皺眉，問道：“有什么問題？不是之前就說過了，你替容嬰走這一遭？”

    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

    這時(shí)候帝都風(fēng)聲鶴唳、波詭云譎的，把他就這么踢走了算怎么一回事？

    容縝心里一口氣堵了上來。

    他道：“他、我、他、容嬰……”

    容玄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容縝被他這一眼看得理智回籠，壓下了滿腔郁氣，沉聲道：“大伯當(dāng)初帶走的就是容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不在爹的身邊陪著，反而頂了容嬰的差使，躲到柳州去，又是什么道理？“

    容玄渡道：“我自然有我的安排。”

    容縝卻向前傾了傾身子，張開手掌按在了輿圖上頭單獨(dú)的那張圖紙上。

    他擰起了眉，從下往上仰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問道：“爹，你是不是要去征西番？”

    “你不愿意帶上我？”

    “你要帶著容嬰一起去？”

    他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有些銳利了，揚(yáng)首道：“在你心里，他容嬰就是比我更強(qiáng)是不是？！”

    容玄渡靜靜地俯視著他，在他控制不住自己音調(diào)的時(shí)候，揚(yáng)起手“啪”地在他臉上扇過一掌。

    即使是掌摑著自己的兒子，他的神態(tài)依舊十分的冷靜，面色沒有少許變化。

    容玄渡臂力過人，那一巴掌雖然并沒有使足力氣，但也并沒有刻意保留，容縝的半張面頰很快高高地腫了起來，破壞了他輕佻俊美的容顏。

    容縝捂住了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重新垂下了頭去。

    “冷靜了？清醒了？”容玄渡冷冷地道：“容嬰是不是比你更強(qiáng)，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絕不會(huì)在我面前，問出這樣的話?！?/br>
    容縝坐在椅子里，胸前劇烈地起伏幾回，才慢慢地平息了。

    容玄渡重新低下頭提起了筆，淡淡地道：“清醒了就給我回去。把自己的行李收拾收拾，同你母親告?zhèn)€別，去做你該做的事。”

    容縝站起身來，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是”。

    書房門“吱嘎”的聲音響起之前，腳步聲似乎微微地停頓了幾息，最終還是沉默地離開了。

    書房中的人依舊沒有抬頭，描摹著輿圖上的缺漏，目光專注而冷酷。

    容縝回了西路的后宅，一路上的侍從和婢女看到他臉上的痕跡，都紛紛地垂下頭避到了一旁，不敢多看上一眼。

    容玄渡的夫人、容縝的母親米氏在窗下縫衣裳。

    聽到容縝進(jìn)門的聲音，她微微地愣了愣，才把手里的針線放在了笸籮里，整了整襟袖，站起身迎了出來。

    容縝尋常只有早晚才會(huì)往米氏房中來問安，今天來得突兀，做母親的卻沒有不想見到孩子的，她笑盈盈地挑了簾子，叫了聲“縝哥兒”，聲音就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怎么回事？你爹又打了你？”

    一面一疊聲地叫著身邊的侍女：“去拿了冰來替哥兒敷臉?！?/br>
    一面又趕著叫太醫(yī)。

    容縝微微有些不耐。

    他道：“不用這樣折騰，拿藥膏來抹一抹完了?！币幻孀约禾终戳苏茨橆a，原本還有些木木的疼，現(xiàn)在只在碰觸的時(shí)候尖銳地痛起來。

    他將舌尖在那一半腮里頂著，劇烈的疼痛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溢入口腔。

    米氏手足無措地跟在一旁，想要碰一碰他又怕他生了氣，不由得嘆息道：“你招惹他做什么！”

    容縝道：“他心里惦記著容嬰，難道就是我招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