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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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樣一貫克制守禮的人叫出“甄六”,已經(jīng)是極惱怒了。 “泰安三十五年,在甘露寺,我曾與容將軍又當面遇見過一次。”霍皎輕聲道:“也是在那一次,我確定了他徹底忘記了我。” “那一次只是偶遇。但我失落一方帕子?!?/br> 霍皎從進了屋,只在最初有些嗽意,后頭到這時才再度忍耐不住,偏過頭狠狠地咳了一陣。 她嘴都掩在帕子里,聲音悶悶的,一聲疊一聲咳得駭人,容晚初這樣聽著,幾乎害怕她將嗓子都咳破了,忍不住道:“我去叫個太醫(yī)……” 霍皎一面咳著,一面對她擺了擺手。 這一陣難以抑制的癢將將止住了,帕子下重新露出霍皎的下半張臉來,嘴唇深深抿直了,因為用力而失了血色,連下頜也繃緊,一片冷淡的蒼白:“這方帕子如今落在了甄六的手中——我不知道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察覺。她的母親曾經(jīng)為她哥哥向我家求親……我祖父并不贊同,因此就沒有了下文。我那時拒絕定親的態(tài)度太過執(zhí)拗,以至于我娘甚至并不再同我說起……” “提親這件事,是事情早已塵埃落定之后,甄六有意無意地同我說起來的?!?/br> 霍皎眉目冷淡下來,道:“她……那樣的頭腦和心思,恐怕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容將軍的這樁陳年舊事?!?/br> 容晚初頓了一頓,腦子里剎那間回憶起與她在霽虹橋畔錯身而過的甄漪瀾的車駕。 她問道:“是不是她來找過了你?” 霍皎頷首。 她轉回頭來看著容晚初,靜聲道:“晚初,我不知道當中發(fā)生了什么,我與她相安無事這些年,即使是我家拒絕了提親,她都沒有這樣惱羞成怒過,但她今日來尋我,卻是一副要撕破臉皮的樣子了。” 她態(tài)度十分鄭重,注視著容晚初的眼睛,決然地道:“這件事是我的錯。我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是為了倘若她真的要借此興風作浪,你不至措手不及——只望你能保住他的清譽,他本該是天際翱翔的鷹,不該讓他的翅膀,為此陷進人言的泥潭之中?!?/br> 容晚初面色沉凝。 她站起身來,向霍皎屈膝行禮,道:“皎jiejie,我要多謝你。” 她面上神色含愧,說著感謝,卻并不單是感謝的模樣。 霍皎側過身去,沒有受她這一禮,只低聲道:“晚初,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何況人間緣分,各人自己選的路,談不上誰虧欠了誰?!?/br> 她看著容晚初,重新露出了笑容來,柔聲道:“折騰你來聽我說了這些閑話。” 容晚初心亂如麻,握住了她的手,靜靜地待了片刻,才輕聲道:“jiejie說的我都知道了。你且只先養(yǎng)好了身子,多聽太醫(yī)的交代,缺什么要什么都使人去同我說——我只盼著你好?!?/br> 霍皎側著頭微微地笑了笑,溫聲應道:“好。” 容晚初眼中稍澀,又問了幾句病中的瑣事,褪去了眼底的紅意,才同霍皎告辭。 霍皎不顧她的阻攔,由朱尚宮扶著送她到了儀門外頭。 阿訥和朱尚宮雖然在門口侍奉,但屋里人說話的聲音都不高,兩個女官又都乖覺,站的不遠不近的,只知道門戶閉了許久,不知道屋子里究竟都說了些什么。 阿訥覷著自家娘娘的面色,見她看上去倒比一貫清冷的德妃娘娘神情還要深沉,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容晚初在門口同霍皎作了別,就上了來時的輦車。 阿訥聲音也放得輕輕的,問她:“娘娘往哪里去?” 容晚初腰/肢如竹地坐在榻上,神色還有些怔愣出神,聽了阿訥的話,微微地頓了頓,才道:“回九宸宮去?!?/br> 阿訥仿佛聽到自家娘娘隱隱嘆了口氣。 從楊院正說貴妃娘娘要好生調養(yǎng)不宜太過cao勞以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娘娘這樣沉郁的樣子了。 想到陛下對娘娘的心情一向敏感,阿訥不由得也嘆了口氣。 馭者得了交代,車子在青石路上粼粼地軋動起來,發(fā)出低沉悠遠的聲響。 殷長闌果然在接了容晚初下車的頃刻之間就察覺到了她心情的變化。 他不由得微微皺眉。 好好的小姑娘,出門的時候還歡歡喜喜的,怎么到擷芳宮走了一圈,就變得心事重重起來。 他攬著容晚初的肩進了門,先推著她進了內室:“先去換了衣裳,仔細捂出了風熱?!?/br> 語氣十分的溫柔。 容晚初偎在他身邊,聽著他低沉穩(wěn)定的聲音,就覺得心里都安穩(wěn)下來,聞言仰起頭看他一眼,神色間也有了些笑模樣。 宮人擁了上來,各司其職地替她更衣。 外出時唯恐受一點風寒,從頭到腳的大毛衣裳怕有十幾斤重,都摘去了以后,容晚初只覺得腳下都輕快了許多。 她轉出了屏風,就看到玄色常服的男人斜斜地靠在榻上,手里握著本靛藍色封的奏章,眉頭半皺不皺地看著。 她在屏風底下站了一回,卻發(fā)現(xiàn)他雖然目光垂著,手上卻一頁都沒有翻。 第85章 東風寒(1) 男人的眉峰平緩,只有目光低垂, 不知道心中想著什么念頭。 容晚初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時候已經(jīng)不早, 她也倦于再來回地折騰一回, 換衣裳的時候索性連頭上的釵環(huán)發(fā)髻都拆了,長長的墨發(fā)拿枚玉環(huán)束著,拋在肩后直瀉而下, 隨著她側首穿過珠簾的動作輕輕拂動。 她在室內穿著千層綾軟底的繡鞋, 走過泥金的烏色地磚, 又走過漫著纖密長毛的地衣, 走路的時候, 綴在裙幅上的佩環(huán)都不曾有片刻搖動,像只靈巧的幼貓。 殷長闌卻好像早有感知似的, 在女孩兒柔軟的軀體貼過來的前一刻就抬起頭來,順手將她先探過來的指尖撈在了手里。 他握著掌心柔軟的手指頭, 湊在唇邊親了親, 輕聲道:“像個小孩兒似的。” “想什么呢?”容晚初眼眸微彎, 順著他的力道偎在了他的身邊,把他手心里的奏章抽了出來, 放在膝上大概地翻了翻, 嘴角就微微地撇了撇。 這封出自戶部侍郎之手的奏折, 只在前頭兩頁里寫了寫去歲的收、支,后頭大段大段的篇幅都用來向天子哭訴國庫空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窘迫,又向天子大大地表述了一番忠君愛國的丹心,和對天子龍體的關切……并沒有愧對自己兩榜進士的出身, 文章寫得花團錦簇,任誰來看也要贊一句班、庾遺風。 偏偏落在容晚初手里,便是她對戶部的賬目并不熟悉,也一眼就看出了那寥寥幾筆里,至少摻了多大的水分。 朝中各方勢力,如今都在為王師西征和甄恪下獄兩件事爭執(zhí)不休,滿朝文武都主動或被動地卷進了這兩片漩渦當中,因為皇帝的冷眼旁觀和師生故舊的紛紛下場,即使是想要明哲保身也求而不得。 在這樣的情況下雪片一般飛進御書房的呈折,能言之有物的都十分的稀罕。 大家都希冀著皇帝能夠寬容一些,至少也不要被政敵所爭取、利用,對自己做出太過酷烈的事…… 在這個時候,人人都從泛了黃的故紙堆里記起,殷家的天子,從——沒有嫡支流傳的——太/祖皇帝殷揚以降,到世祖紹圣皇帝、神龍皇帝……即使是看上去再昏懦無能的皇帝,在殺人上也從沒有手軟過。 殷長闌就像只收斂爪牙的猛虎,懶洋洋地臥在九宸宮里,看著大齊朝中樞之中的這些“國之棟梁”們紅著眼廝殺。 他失笑著又從小姑娘腿上把那冊沒什么營養(yǎng)的奏折拿了回來,隨手丟在了一旁,就微微低著頭,凝視著身邊微垂的小巧螓首。 因為一頭長發(fā)披散下去,頭頂心里一顆小小的發(fā)旋兒難得地見了天日,露出瑩瑩玉白的一點,帶著幾分孩子氣的稚柔。 她這樣乖巧溫馴地偎在他身邊,又除去了方才進門時的積郁之色,讓殷長闌依稀地覺得,好像無論是遇到了什么事,她在自己的身邊,總是很容易就平靜歡喜起來。 他心中漲鼓鼓的,像是被風吹滿的帆,連各懷鬼胎的臣子、不知所以的霍妃……種種使他生悶的事都淡去了。 連同聲音也溫和起來,道:“我看阿晚方才不大歡喜。” 沒有直接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沒有迫著容晚初一定要說給他聽。 容晚初的注意力被戶部侍郎的奏章短暫地吸引走了片刻,這時候又被殷長闌拉了回來,不由得有些怔愣。 她從擷芳宮里就在反復地思量這件事,到回來的一路上也沒有拿定個主意。 事涉兄長容嬰和已經(jīng)身為宮妃的霍皎,其中更有一番讓她不能不又在意又顧忌的往事,由不得她不為之遲疑。 她仰起頭來看著殷長闌。 那枚凈白的發(fā)旋兒隨著她姿態(tài)的改變而在殷長闌眼前一晃而過,讓他有剎那的不舍,又很快被小姑娘點漆似的黑瞳撫平了。 她有些罕見的猶疑和徘徊,殷長闌從她眼中面上看得分明。 是什么樣的……大事,讓他的小姑娘甚至連在他面前都要回避? 殷長闌方才還平和寧定的心都揪住了,有片刻翻涌而起的戾氣,又很快被他自己克制了。 容晚初咬著唇,心中舉棋不定。 她和殷長闌之間,是彼此生死相隨,又曾用各自余生做過佐證的情誼。 容晚初從與殷長闌重逢,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有一天會像世間別的男子、別的君王那樣姬妾成群、三宮六院,這是殷長闌給她的底氣,也是她對自己的眼光、對殷長闌品行的信賴。 可是霍皎…… 無論怎么樣,她如今在名義上都已經(jīng)是帝宮中的妃子。 皇妃與王臣之間的故事多么凄美動人,折損的都是天子的尊嚴。 人總有親疏遠近,她不能單單為了霍皎,就去傷害她摯愛的人。 還有容嬰。 按照霍皎的說法,容嬰如今已經(jīng)全然地忘記了與她之間的一切過往,雖然泰安三十四年這個稍顯微妙的時間的確對上了,但除此之外,所有的故事都是她一家之辭,容晚初甚至連求證都無處可求。 容嬰,是不是真的曾經(jīng)與霍皎私定過終身之盟? 他又真的是在泰安三十四年受了傷嗎? 假如都是真的,他受的傷,和他忘了霍皎這件事之間又有什么關系? 能夠讓人徹徹底底、不留痕跡地忘記一個人…… 容晚初下意識地不敢再想下去。 但如果是假的…… 她是一個聰慧敏感的人,在閱人上有自己的判斷,上輩子,她進宮之后,與容嬰莫名其妙地疏遠,她潛意識之中,就未嘗沒有覺得兄長已經(jīng)慢慢變得不同的緣故——他們到最后,果然生死相見,一杯鴆酒了結一生。 霍皎,是她從來沒有主動排斥過的女孩子。 這也是她在聽了霍皎的敘述,第一反應是相信而不是質疑的原因。 如果霍皎是在騙她…… 她的沉默和踟躕讓殷長闌徐徐地嘆息。 他生怕嚇到了身邊的女孩兒,連聲音都放輕了,扶著她的肩頭,又低又柔地叫她“阿晚,我的嬌嬌”,溫聲道:“是我的錯,我不問了,你不必多想?!?/br> 聽著他克制而溫柔的語氣,滿心里翻來覆去都是兩難的女孩兒仰著頭,眼睫都跟著濕/了。 她握著殷長闌的衣袖,喃喃地問道:“世間真的有能夠讓一個人完全、徹底地忘記另一個人的手段嗎?” 殷長闌沒有想到她會在這么久的沉默之后先問出這個,不由得微微頓了頓,壓抑著心里探究的念頭,一面柔聲道;“世間奇人異士繁多,許多人并不顯于人前,而是棲身山野,不為世人所知?!?/br> 他聲音循循,帶著些講古似的哄勸意味,讓容晚初心中的亂緒稍稍沉淀下來,一雙眼專注地看著他,聽他道:“我昔年曾聽聞北狄有一位圣師,擅長祝由之術,北狄的精銳士卒被他引導之后,可以真正的‘悍不畏死’,甚至可以不再認為自己是一個人?!?/br> 這件事容晚初不曾知曉,想來是她離開、他登基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