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畢竟流落到靈泉鎮(zhèn),對于官人來說也是莫大的打擊。好好的家業(yè)敗光了,放在哪個男人身上都是郁結(jié)難舒的事情。 不過借酒耍酒瘋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要勸慰下官人,免得他總是將愁苦積存在心底,只能借著酒醉來宣泄。 “外面的酒都不知勾兌了什么,喝得勁大傷身。下次夫君再想飲酒,我讓李mama買街里酒坊的地瓜酒,溫燙了給你喝。待酒熱熱的下了肚子,你也有枕席可睡,總好過在街上夜游,灌了一肚子的涼氣?!?/br> 眠棠說話的聲音,就像她長得模樣一般,很是悅?cè)?,卻又不是那種刻意的柔美,略帶了些低音,爽利得很能寬慰人心。 崔行舟見攆不走她,便也閉眼不語,任著她擦拭。如今他還要用她,犯不著惹得她起了疑心。 柳眠棠見官人不動了,可見是將她的話聽到了心里去。于是她小聲接著道:“至于其他的庶務,相公也不必心煩。誰沒有馬高鞍蹬短的時候?就算是皇帝老兒,也不見得一輩子心順。雖則我們家沒有京城里時大,但是如今也是吃穿不愁,若夫君經(jīng)營生意疲累了,只管將鋪面租出去吃租子。我算過了,就算不做生意,光租子錢,節(jié)儉些也夠家用……我再學街里的女鄰們,接些針線縫補的活計,就算掙得不多,隔三差五沽買些rou來,也是有的。到時候吃穿不愁,相公你就可以放心出門下棋訪友了?!?/br> 這話說得,倒像是九天的仙女下凡來周濟放牛的窮小子。一切愁苦皆如神話一般,迎刃而解。 聽她說得起勁,崔九倒是慢慢睜開眼,盯著正給他按摩腿肚子的眠棠看。 眠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摸了摸臉道:“夫君,你在看什么?” 此時崔行舟雖然酒意稍稍褪去,可是身子依然憊懶著,聽眠棠問,就說道:“從來沒人說過我可以歇著,一時有些感慨……小門小戶,也自有它的好處……” 他這話,乃是半真半假,可心內(nèi)的感觸卻是真的。母親柔弱,他從小便要同壓在他母子頭上的幾個姨娘和庶出哥哥們爭搶。 待得承襲了父親的王位,他又要跟朝中想要撤王削地的朝臣們抗爭。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歇一歇,去玩吧”一類的話,倒是總有人提醒著他,若是倒下了,便樹倒猢猻散,滿盤皆輸,別想著東山再起…… 有那么一小會,崔行舟突然有些羨慕崔九——雖則是一介落魄商賈,娶了位失節(jié)的女人??墒前粗@柳娘子的話想來,一切的確又不是那么糟糕,甚至優(yōu)哉游哉,猶勝王侯之家。 此時抬眼再看那床榻一側(cè)的女子,長辮子擺在耳側(cè),顯得分外靈動,溫潤一笑間,眼兒明媚凝聚著天邊的繁星…… 她失憶了也好,記不得在賊窩里遭遇的腌臜事情,待得此間事了,他便賞她些銀子,是要改嫁,還是要入廟庵,自隨了她去吧…… 想到這,酒意再次涌來。崔行舟閉合了眼睛,竟然一股腦地睡過去了。 他倒不擔心這女子行刺,若是她真想,先前有無數(shù)次機會了,而且就像趙泉所言,一個女流之輩,從賊窩里逃出來,感激他都來不及,何苦助紂為虐,要替賊子做飛蛾撲火之事呢? 待得第二日,晨曦微亮時,崔行舟睜開眼,看著窩在自己懷里睡得香甜的眠棠,心內(nèi)愈加篤定了她的溫良。 但若不是醉酒,他還真不會跟這女子再同榻而臥一宿。 雖則她的名節(jié)已經(jīng)受損,但是以后總要托付個人的,若是這屋宅里的事情傳揚出去,她的改嫁之路必定要艱辛些。不過要是遠嫁到別處,倒也無礙…… 崔行舟向來是個自律慣了的人,像昨夜那般乘興出門的事情,少之又少。 每日晨起時,他總是要打一套拳腳舒活筋骨,多年來,除非事忙,極少有中斷的時候。 今日起得早,他自然要在院子里打上一套。 因著不是練武的場子,崔行舟只選了套短拳演練了一番,高昂的個子,不凡的氣宇,加之拳拳生風的威猛,很有看頭。 當眠棠醒來,不見官人在枕旁時,自然下地踩著便鞋朝窗欞外望去。 隔著半開的窗子,她正看見崔九揮拳收勢,身穿薄衣,熱汗淋漓的樣子。 透著打濕的薄衫,可以看出官人雖然很瘦,但肌rou糾結(jié),身材可不是白斬雞似的書生呢! 她向來愛武甚于愛文。原本自己就很喜歡練習拳腳,可是如今手腳似乎都因為受傷而使不上氣力,就此早絕了念想。 可沒有想到夫君竟然也喜好拳腳,看樣子打得還不錯,真是叫柳眠棠看著心癢。 夫君出了一身熱汗,新買的浴桶也終于可以派上用場了。李mama熟諳主子的習慣,不用眠棠吩咐,老早就備了熱水,在浴桶里調(diào)勻水溫,還撒了不知哪里來的香露。 崔行舟這邊練完了拳腳,就可以從容溫泡了。 眠棠起來洗漱的時候,將長辮子打散開來,攏到肩旁慢慢梳理。睡了一宿,那原本黑瀑似的長發(fā)因著攏辮子而變得波浪迷離,略帶了西域舞娘的風情,顯得梳頭的玉臂更加纖美,一把細腰也在長發(fā)見若隱若現(xiàn),帶了些撩人的意味。 崔行舟一邊拭汗一邊走進來時,有意無意地看了幾眼正在梳理云鬢的柳娘子。 柳眠棠覺得自己手腳太笨,沒了李mama幫忙,頭發(fā)都梳攏不好。她便歪著頭,沖著官人不好意地笑。殷紅的嘴唇不點而紅,襯得一排貝齒,如珍珠一般…… 四目相對時,崔行舟扭頭不再看,然后入了內(nèi)屋一旁的小間,在李mama的服侍下溫泡漱洗。 柳眠棠見他進去了,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真怕夫君喚她進去服侍,方才看他打拳時,便已經(jīng)臉紅心跳得厲害,若是要近身服侍洗浴……想想都覺得臉燙得能烙蛋! 趁著主子泡浴,李mama又手腳麻利地準備好飯食。 早飯講究少而精致,李mama備下的幾碟子小菜都是擺盤精美。 除了一小碗鹵蛋燒rou外,還有臘rou炒的扁豆角,蝦泥蒸的蛋羹,更少不了北街崔家鎮(zhèn)宅至寶——蘿卜干,配上濃稠的米粥,倒也能下咽。 等到二人對坐,一起食用早飯時,柳眠棠提起了家里店鋪開張的事宜,崔行舟一邊飲粥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道:“這類事情,你全做主就好,我近日要與新拜的師父鉆研棋道,恐怕難以兼顧著這些?!?/br> 這種為了下棋不顧家里生意的說辭,但凡從旁人口里說出,都是個不顧正業(yè)的紈绔子弟,不被老婆罵個狗血噴頭才怪! 可是此時坐在眠棠面前的是個溫雅而英俊逼人的青年,看著他那雙溫良而深邃的眼兒,這類不理人間俗務的話頓時變得合情合理。 眠棠也覺得讓夫君這種清淡之人去梳理錢財阿堵之物,有些太為難他了。 更何況他將京城里那么多家店鋪敗光,足見是個不通商賈之道的。既然如此,何必為難夫君? 反正她也閑來無事,只將這些瑣碎的事物攬過來,待得梳理明白,再交給夫君經(jīng)營就是了。 夫妻本是一體同心,哪里能分得太清你我?想著夫君是之前如何照拂病重的自己,那等子不離不棄的真意,足以讓眠棠感念。 所以聽崔九這么一說,眠棠立刻應下:“既然如此,那開張的事宜盡管交給我好了。不知夫君在此地有何親友,到時候也要發(fā)帖子讓他們過來捧場也好。” 崔行舟并未將眠棠的話放在心上。他出來一夜,荒唐得也差不多了,也該趕著回去給母親請安了。 昨夜是整宿的堂會,愛聽戲的母親一定熬夜了,大概起得要晚,他吃過早飯回去應該正好。 所以他幾口吃完了飯后,一邊飲茶漱口一邊道:“并無什么親友,你也省了啰嗦,只管備下幾串炮竹,鳴聲以示開張就好?!?/br> 以后柳眠棠要執(zhí)掌生意,正可接觸到更多的人。那反賊若有心迎回自己的夫人,倒是有了不少前來接頭的機會。 所以對柳眠棠要打理店鋪,崔行舟樂見其成。 可眠棠卻很看重這事,想了想道:“那趙神醫(yī)是一定要來的,不知他家里有何人,若是有孩子,少不得要給備些蜜芽果子?” 崔行舟已經(jīng)起身著衣,看也不看她地說:“他近日事忙,大約是來不了了?!?/br> 柳眠棠走過來替他整理衣領子,略顯遲疑道:“可是神醫(yī)昨日托小廝來府上帶話,說小店開張務必要告知他一聲,還問了我開張的日子呢。只是我跟夫君沒有定下來,才沒有說死日子……” 崔行舟的目光一頓,他沒想到趙泉鬼迷心竅到如此地步,昨日竟然派來小廝做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眠棠:小家百廢待興啊~~ 第12章 崔行舟既是趙泉的至交,又是他表上加表的親戚,豈能任著趙泉荒唐? 為了絕了鎮(zhèn)南候的念想,崔行舟便說道:“他妻妾甚多,你若去請他的親眷,只怕厚此薄彼,薄待了哪個都不好,既然如此,倒不如省事些,連他都不要請?!?/br> 柳眠棠聽了遲疑道:“神醫(yī)與夫君似乎交情甚深,這般禮數(shù)不周全……可好?” 崔行舟垂著眼眸,決定以絕后患,道:“趙兄雖然醫(yī)術(shù)高超,但尤其覺得別人碗里的香甜,與他相熟的,都回避著他與自己的妻妾深交……當初若不是你病重,我是絕對不會請他來 ?!?/br> 眠棠眨巴了下眼,這才聽明白了夫君話里的深意。原來神醫(yī)那等一表人才之人,竟然愛偷人妻子!這……豈不是色中的餓狼嗎! 再想起上次神醫(yī)殷勤來幫忙自己時,夫君一臉的不悅,莫不是吃醋了 可是當初她病重時,他卻不顧綠云壓頂,也一意要請能救命的趙泉前來,是待她何等的情誼深厚? 想到這,她心里頓時有些歉然,又涌起說不出的蜜意,連忙向夫君保證:“既然他是這樣的,我以后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夫君,我先前同他說話,你可生我氣了?” 眼前的女子生得美艷,不過最撩人時卻是她眼波流轉(zhuǎn),面頰飛霞之時。眼下的眠棠就是如此,面若桃花,眼如秋水……崔行舟看了她好一會,才慢慢道:“不知者不罪,你以后不跟他說話,如此甚好……” 雖然依依不舍,但是夫君學棋事重,據(jù)說那良師甚是不好尋,他最恨憊懶之人,夫君少不得要早早出門去學藝。 一時送了夫君出門,眼看著他鉆入了馬車出了巷子,柳眠棠才依依不舍地準備回轉(zhuǎn)。 這時隔壁倒夜香回來的張婆子正好趕上,卻只看到一輛馬車搖晃著門簾匆匆而去,她趕緊探頭喚住了柳眠棠,高聲道:“崔娘子留步,剛才坐馬車走的可是你夫君?” 柳眠棠笑著說是。張婆子略顯惋惜道:“方才只看見他嗖地上了馬車,我也是眼花,加之你相公穿的披風領子太大,遮了半邊的臉去,只看到個頭頂。以后你官人走到我婆子面前,都不識得是崔相公……” 聽了張婆子的話,柳眠棠不以為意,只笑著應付道:“都是近鄰,以后來日方長,總有見的時候?!?/br> 這嘴里應承著,眠棠轉(zhuǎn)身便想回院子。 方才聽李mama說鍋里還剩了大半的熱水,她正好也泡一泡盆子,這幾日下雨,天氣潮濕陰冷,她的手腳傷處都在隱隱作痛。如果能溫泡一下,正好能緩解一下不適。 可是張婆子卻是個好事愛打聽的,只想趁著這機會刺探了近鄰的虛實,以后跟街坊閑聊,也有說嘴的資本。 “崔娘子,別怪我老婆子多事,只是你家相公總是夜里來,晨起走,見不到蹤影。你可要跟他說,這般行事不好,日子久了,會讓鄰居說閑話的?!?/br> 說到這,張婆子壓低了聲音接著道:“要知道街里幾個養(yǎng)外室的官紳也是這般做派,一副生怕人見的樣子,弄得我們這街上烏煙瘴氣,隔三差五,總有正室鬧上門來,攪得人不得清凈……” 說完這話,張婆子便緊盯著柳娘子的臉,看她可否會露出心虛的表情。 不過柳眠棠卻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我夫君又不是紈绔溜子,自是有正經(jīng)事要做,哪個做事的男人不是要早出晚歸呢?他何苦來為了別人的幾句是非,耽誤了自己的事情?有人吃飽了無事,編排別人家,我這婦道人家也管不著。可有一樣,但凡有人污蔑我相公,毀了我家門的清白,那就別怪我打罵上門去,砸了他的家當,扯了他的長舌告到里長那去!” 崔娘子說這話時,是臉上帶著甜笑的,可張婆子總覺得小娘子的那一雙美眸里透著兇光,看那架勢,豈是罵街扯舌頭那么簡單! 不知為何,張婆子打了個寒戰(zhàn),無心再試探,只訕笑著拎著夜桶回轉(zhuǎn)了家門。 李mama一直立在門前,將柳眠棠的話聽得完整,心里一時百味雜陳。 小娘子雖然竭力維護相公的名聲,卻不知自己地位其實比那官紳的外室還不堪呢,看著她一臉的坦然正氣,真叫人不落忍。 當天中午,李mama破例花費心思,給柳眠棠燉煮了紅棗參雞吃。 眠棠看著砂鍋里燉的爛熟的三黃小雞,那香氣直鉆鼻子。 李mama一邊揭開蓋子一邊道:“夫人你這幾日遇了寒氣,身上不大舒服,湯里加了紅棗、枸杞和人參,正好溫補下身子,驅(qū)一驅(qū)寒氣……” 可是柳眠棠不等他說完就心疼道:“這么好的食材,得等官人回來再燉?。〔蝗挥忠裆夏前?,白白放壞了rou也不見他回來!” 李mama繃著臉道:“男人又不用這般補,崔家好歹也是個富戶,夫人不必太過節(jié)儉?!?/br> 俗話說,千里河堤蟻xue崩潰,絕非一日之功。柳眠棠現(xiàn)在算是看出來了——崔家的沒落,除了主子不善經(jīng)營外,家里仆人的不知節(jié)儉也有很大的關系。 不過李mama也是一番好心,所以柳眠棠看著那粗大的參須子雖然心疼得肝顫,也不好深責,只吩咐李mama以后做飯動用這類名貴藥補食材時,一定要跟她稟明,且須得在官人在家時。 只說得李mama愈加臉黑,繃著老臉沉默地給她盛湯,然后重重放在她面前道:“夫人說得是,老奴今日多事了!” 柳眠棠看了看她舀了一勺,小口地飲了起來,暖暖的鮮湯入肚,立刻熨燙得四肢百骸都舒服了。 她感激地抬眼看了一下似乎依舊在黑臉生氣的李mama,道:“mama莫嫌我啰嗦,只是家里現(xiàn)在錢銀的確不多,待店鋪開張進了錢,我們家里上上下下便可天天食rou了……到時候莫說我,就是mama你,也要天天喝參雞湯進補下才好。mama一直對崔家不離不棄,我替相公先謝過mama你了?!?/br> 張mama聽了這話,黑臉再也繃不住了,只微微嘆了口氣,拿起長筷子,將雞分開,夾了一只雞腿入了柳眠棠的碗中。 她不知道王爺以后會怎么處置這女子,但是像這種大口吃rou的日子,也許不會太多了。她人微言輕,左右不了王爺?shù)男乃?,只是處于同情心,給這可憐的女子多煮些rou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