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夤夜, 燕郊的一座別莊。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年輕女子不安地坐在屋子里, 素白的小臉未施粉黛,眉眼略顯憔悴,一旁昏黃的燈火打在臉上, 不折她嬌艷如牡丹的姿色。 “咯吱——” 屋門推開。 一位身著素色錦衣的男子走進來。 等過了年關(guān), 鄭禮就四十七了,奔著五十歲而去。因為自幼凈身入宮,他生得面無白須,又做了二十余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司禮監(jiān)首座,容貌遠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 乍一看去,像是三、四十歲的人。 饒是如此,這個年紀也可以做姚月嫵的爹了。 姚月嫵瞧見來人后,緊張地站起來,如出谷黃鸝般的嗓音染上了幾分啞意, “多謝鄭公公相救?!?/br> 那日永安帝圣旨下,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被宦官強摁著喝下了一杯毒酒后, 一覺醒來,竟然不是去陰曹地府,而是出現(xiàn)在了這座荒山別莊。 鄭禮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坐下。 他身后跟個四個仆人,兩男兩女,男的身材魁偉,一看便是練家子,女的年紀頗大,是教養(yǎng)極好的老姑姑。 鄭禮在她一旁坐下,把新的身份文牒推到她面前:“這是你的新的身份,姓岳,單字嫵,青州北??ぴ佬悴诺莫毶畠??!?/br> 姚月嫵怔住,她以為鄭禮救下她,是想在燕京博一份轉(zhuǎn)機。 鄭禮繼續(xù)道:“父母親病逝后,你前去豫州汝南郡,投奔表親李家,李家的三公子名喚李成玉,與你有娃娃親,你嫁過去之后,就是三少奶奶?!?/br> 他頓了頓,指了指旁邊的人,對她又道:“鄭一和鄭二會護你安全,這兩位姑姑會陪嫁到李家,教你掌家記賬?!?/br> 姚月嫵捏緊了身份文牒,喃聲道:“我走了,可是我的域兒怎么辦?!闭f話間,她抬了一張淚水縱橫的臉蛋,“鄭公公,我不想……” “離開”兩字尚未說完,便被鄭禮嚴厲打斷,“嬴域是淑昭儀的兒子,與你沒有干系?!?/br> 姚月嫵愣了一下,繼而緩緩低下頭,眼淚無聲地落下,“鄭公公,我不甘心啊……” 只要再多一兩年,她的域兒就能登基為帝,她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都怪嬴柏。 已經(jīng)死了八年的人,為什么要回來。 鄭禮手指動了一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淚,最終沒能抬起手腕。 他嘆了口氣道:“你入宮晚,許多事情不明白,三皇子是蘇皇后所生,自幼被陛下帶在身邊教養(yǎng),父子情誼深厚。這些年來,陛下夜里常常夢魘,耿耿于懷明宣太子之死,如今三皇子歸來,陛下心里愧疚補償,這太子之位,不會給三皇子之外的任何人。” 何止是如此。 永安帝這些時日,連修了十幾年的仙道都不顧了,原本下放司禮監(jiān)的批朱掌印大權(quán),也被他收回了一半。 數(shù)月來,永安帝每日一清早就起身,恨不得早朝晏罷,頗有初登基時勤政愛民之意。 這番折騰,就是為了給嬴柏鋪路而已。 何況外朝還有顧與知為首的文臣和以謝昀為首的武臣擁護。 大勢所趨,沒人能扭轉(zhuǎn)。 “若是嬴柏死了呢?”姚月嫵倏地抬頭。 鄭禮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去豫州吧?!?/br> 姚月嫵捏緊了指尖,修剪圓潤的指甲掐進rou里。 “留在燕京,只有死路一條?!?/br> 姚月嫵心神搖擺了幾分。 “岳嫵,你還年輕,這金雕玉砌的皇宮啊,沒你想得那么好?!编嵍Y的一雙眼眸藏了許多滄桑,語重心長道:“李家在豫州一代行商,家境優(yōu)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你的本事,一定能將日子過得美滿。” 一旁的燭火恍恍輕搖,投在鄭禮白皙的臉上,映出幾分溫潤如玉之感。 姚月嫵看著眼前面無白須的中年男子,心生一陣恍惚,自她入宮以來,一路扶搖直上,全靠鄭禮幫襯,其中真心多少,自然不用言語。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老?!?/br> 世間大抵都是如此陰差陽錯。 恰在此時,外邊忽然響起一陣緊密的腳步聲。 鄭禮面色一變。 他驀地伸手拉住姚月嫵,奪步到窗前,推開的一瞬,入目一排明亮的火把,昏黃的火光在夜色中跳躍,站著的數(shù)位面白唇紅的宦官,恍若食人鬼魅。 時至此刻,鄭禮豈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鄭禮面色沉下,緩緩轉(zhuǎn)身,只聽“哐當”一聲,屋門被大力撞開。 一道身著暗紅色內(nèi)官衣袍的年輕男子緩步走進來,身后跟著數(shù)位帶刀的東廠番子。 身后有人搬了椅子上前,陳文遇不緊不慢地坐下,蒼白清俊的臉頰映照在燭光中,陰郁詭異。 他淡淡一笑,聲音拖長:“師傅和貴妃娘娘這是要去哪兒啊?” 姚月嫵面色慘白如紙,躲在鄭禮身后,一動不動。 若說宮里有誰不曾對她的美色動搖,陳文遇當屬第一個,這個不陰不陽的死太監(jiān),姚月嫵心里十分忌憚。 鄭禮看著陳文遇的神態(tài)和動作,臉色愈發(fā)陰沉難看。 昔日時,陳文遇在他面前一向恭敬。 陳文遇恍若無所察覺,輕輕抬了手腕。 身后立刻有數(shù)人上前。 鄭禮袖口一動,沒等動手,便聽陳文遇陰冷冷的嗓音傳來:“師傅若是動手,此事可就不好收場了?!?/br> 話音間不掩赤裸裸的威脅。 鄭禮動作一頓,心里有了思量。 “你這是要做什么?”他背手而站,冷冷地看著陳文遇。 陳文遇笑了笑:“我怕師傅一人不能成事兒,特地來此來幫襯一番?!?/br> 隨著話音落下,先前上前的幾位藍袍太監(jiān)毫無憐惜地將姚月嫵拖出,反鉗著肩膀,押跪到陳文遇面前。 司禮監(jiān)有掌印太監(jiān)一,秉筆太監(jiān)二,永安帝很懂得分權(quán)的重要性,鄭禮雖然自幼伴他,情誼深厚,但鄭禮做了二十多年的司禮監(jiān)首座,卻不曾提督東廠。 故而鄭禮一手把陳文遇和王才和提拔到御前。 上一任督主被弄死后,陳文遇順理成章地成了一下任東廠督主,如此一來,整個內(nèi)朝便完完整整的落入了鄭禮手中。 可是誰曾想到,陳文遇這個“知恩圖報”的好徒弟,今日竟然反咬他一口。 鄭禮三分陰柔的臉蛋鐵青。 陳文遇熟視無睹,身子微微前傾了幾分。 立在姚月嫵伸手的藍袍宦官見此,忽然嘿嘿一笑,十分有眼色地、猛地用力扯起姚月嫵的頭發(fā)。 柔順烏黑的青絲一下子被扯斷幾根。 姚月嫵吃痛驚叫,被迫仰頭。 鄭禮心頭一緊。 姚月嫵盡量維持的容色,一雙水光氤氳的眼波流轉(zhuǎn),意圖讓眼前人憐惜幾分。 殊不知,陳文遇和鄭禮遠遠不一樣。 鄭禮自幼入宮,根本沒做過正常男人,心里雖有陰暗面,但遠沒那么扭曲。 而陳文遇十六歲才去勢入宮,知曉正常男人和宦官到底哪里不一樣,這其中不甘心的滋味,早就讓他一顆心扭曲成了九轉(zhuǎn)十八彎,根本不懂憐惜為何物。 漂亮么? 他只覺得厭惡,心想毀掉。 陳文遇陰冷冷的視線落在姚月嫵臉上,斂了心底叫囂的陰暗,頗為認可地淡淡點頭道:“嗯,貴妃娘娘的確生得好顏色,難怪能讓師傅違抗皇命?!?/br> 鄭禮面上神色如常,只問:“你既知道,偷偷來此做何?!?/br> 陳文遇搖頭,伸手接過一旁人遞過來的身份文牒,細細看了起來,慢慢地道:“違抗皇命,欺上瞞下,假造文牒,皇妃改嫁……” 他“嘖”了一聲,抬頭,陰陽怪氣道:“師傅,這一樁樁,都是死罪啊?!?/br> 鄭禮冷笑一聲。 陳文遇拿出了一把匕首,銀亮的刀刃在燭光下泛出森寒的光色,看得姚月嫵身子發(fā)顫,嬌軟的嗓音磕巴道:“陳公公,饒命……” “饒命?”陳文遇重復了一遍,鋒利的刀刃在慢慢地在姚月嫵脖頸上比劃,皮笑rou不笑道:“這得看鄭公公愿不愿意救你?!?/br> 隨著話音落下,他手腕倏地用力,薄利的刀尖刺破細嫩的肌膚,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口的流出。 鄭禮面色一變,心中再也無法顧及,揮袖朝陳文遇攻擊而去。 陳文遇早有防備,電光火石一剎那,便反掌打在鄭禮胸口,直將人打得后退數(shù)步,撞翻了椅子,砸到了桌上。 姚月嫵搖搖欲墜,面色已是青白。 鄭禮捂著胸口,抹了一把唇角的鮮血,抬著一雙陰沉的眼睛看瞪著坐在椅子上的年輕太監(jiān),目眥欲裂。 想他自入宮起便伺候幼年的永安帝,直到永安帝登基為皇,他也升至司禮監(jiān)首座,雖一路艱辛,但也算得上一句順風順水,不想今日竟折到一個二十歲的小兒身上。 沉默良久,鄭禮終于咬牙切齒開口問:“想要‘為師’做什么?” 刻意加重的“為師”二字,仿佛要將人的骨rou碾碎。 陳文遇陰郁的眉眼舒展,緩緩抬腕,擺了擺手。 鉗制著姚月嫵的宦官見此,松了手,從腰間抽了一個小玉瓶,撥開塞子,抖了褐色的藥粉在姚月嫵脖子上的傷口。gzdj 鮮血漸漸止住,凝成血痂。 “來人,把貴妃娘娘帶下去,好生伺候?!标愇挠龇愿?。 說完,陳文遇斂了衣袖起身,側(cè)身擺了一個請的姿勢,一如往昔般的恭敬,“師傅,回宮吧?!?/br> 第9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