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林妧沒有打斷他的沉思,側(cè)身走下樓梯, 前往角落里的遲玉身邊。 他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傷痕, 顯然在打斗中處于上風(fēng), 但少年人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她能感覺到對方零碎倉促的呼吸。 察覺到來人的腳步, 遲玉輕輕掀起眼簾。 兩人的目光交匯于黯淡暮色, 還是林妧先開了口:“很難受?” 當(dāng)然是難受的。 不受控制的力道在血液里橫沖直撞, 就連骨骼都傳來被撕裂一樣的劇痛,五臟六腑里仿佛著了火,能忍著不慘叫出聲,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極限。 他不答反問,眼中陰戾尚未散去, 又籠上一抹譏嘲的笑:“你擔(dān)心我?” 這什么稀奇古怪的壞脾氣, 即使受了傷, 說話也還是帶著刺。 “是哦?!?/br> 林妧面不改色, 一把抓起對方被劃破的手臂,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拿出備用繃帶:“我就是在擔(dān)心你。” 她答得直白, 完完全全超出了遲玉的預(yù)料,少年在聞言時愣怔一瞬,茫然地眨眨眼睛。 倒是有薄薄的緋紅色霧氣從耳根涌出來。 林妧沒有注意他的神態(tài)變化,低頭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遲玉手上。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每根手指纖細(xì)修長,骨節(jié)因為太瘦而顯得格外突出,淡淡的薄繭無法用rou眼察覺,只有觸碰時才會有細(xì)微觸感。 這人對自己下手是真狠,猙獰的傷疤極深極重,如同嬰兒咧開的嘴唇。有些血塊結(jié)了痂,有些還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流,落在地板和她的指尖。 遲玉皺著眉:“別弄臟你的衣服?!?/br> 林妧笑了:“你成天都在想什么呀?!?/br> “你不用管我,用不了多久就會好。”他解釋得吃力,試圖抽回手臂,卻被跟前的小姑娘死死抓住,“我只是受到了短暫的反噬?!?/br> 反噬。 林妧沒能理解這兩個字的具體含義,微微一愣。 “他身體里寄宿著強大的力量。”夏佐從臺階起身,低聲為她解釋,“人類無法將其完全容納,所以會不定期地承受痛苦,這是獲得力量的代價。” 他究竟從何處獲取力量,又是因為什么原因心甘情愿地接受苦痛,這些都是林妧難以想象的謎。 她沒有過度深究這個話題,小心翼翼地綁好紗布,出于對搭檔的責(zé)任感低聲開口:“抱歉,除了簡單的包扎,我什么也幫不了你。” 天色好像又暗了一些,暗紅天幕逐漸被濃墨吞噬,四周越來越安靜。 遲玉沉沉地看她一眼,忽然彎著眼笑笑,眸底兀地映了些若有若無的光:“你給我講個故事吧?!?/br> 因為疼痛的緣故,他說話時聲線止不住地顫抖,讓這句原本語氣淡淡的話變得近乎撒嬌般的懇求。 林妧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好。” 她粗略想了想,在腦海里組織好大概的語言框架,聲音輕飄飄的:“你獨自在春天的原野里緩慢行走,忽然從對面走來一只可愛的小熊。它毛茸茸的身體活像裹著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對你說:‘你好,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么?’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天。” 林妧一邊回憶,一邊緩慢地小聲敘述;身邊的少年倚靠著墻壁安靜閉上眼睛,不知想起什么而勾起嘴角。 他在那間潔白單調(diào)的小屋子里獨自生活數(shù)年,噩夢般的痛楚如影隨形。沒有人陪伴、過去與未來都是一片虛無,就連死亡也成了一種奢求—— 今天的病癥發(fā)作并不算嚴(yán)重,大多數(shù)時候的疼痛令人無法承受。身體因為力量失控而崩裂出諸多致命傷口,而每到死亡邊緣,體內(nèi)蟄伏的力量又會把傷口消弭殆盡,讓他重獲新生。 他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經(jīng)歷生與死的循環(huán),在那間小屋,孤孤單單一個人。 今天卻有人對他說起春天的熊,幼稚得有些可愛。 更何況,講故事的是那個人。 林妧說完停頓片刻,抬眸時恰巧與睜開眼的遲玉視線相撞,溫溫和和地問:“你喜歡嗎?” 一縷淡淡的笑從少年眼底溢出來。 他的聲音很輕,幾近于低不可聞,匆匆忙忙地融進風(fēng)里:“嗯,喜歡?!?/br> * 收容所難得財大氣粗一把,專程派遣私人飛機前來接送。 從洛倫鎮(zhèn)回到收容所后,亡靈騎士與遲玉都被帶往地下六層,只有林妧一人無所事事,留在生活區(qū)閑逛。 陵西與德古拉果然在中央廣場的長凳上閑聊,陪在他們身邊的則是一個從沒見過的收容物。 比起人類,他的形態(tài)更趨近于一只站立著的雄性鱷魚。即使坐在一米八有余的德古拉身邊,他也高出前者整整兩個腦袋,碧綠色鱗片密集地覆蓋全身,緊致分明的碩大肌rou讓他看起來如同小山。金黃豎瞳里沒什么情緒,張開長嘴時露出內(nèi)里鋒利潔白的尖牙,在燈光下反射出一陣寒光。 看起來冷酷、囂張且殺傷力十足。 “你好,”見對方冷冷瞥自己一眼,林妧笑著開口打招呼,“初次見面,我叫林妧。” 神情兇惡冷峻的鱷魚人睨她一眼,目光自帶有險峻殺氣。 然后他淡淡開口,聲線沙啞低沉:“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今生,我尋覓前世失落的足跡,跋山涉水才與你相逢。相逢即是緣,花開花落,真情不滅。你好,我是阿水,愿我們珍惜這段緣?!?/br> 林妧:? 林妧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怔怔看一眼他身旁的德古拉。 “阿水是個重度文藝青年,最愛用‘佛說’,被我們?nèi)×藗€外號叫‘大師’?!彼姽植还值貙捨克拔覄傄姷剿矅樍艘惶?,習(xí)慣就好,習(xí)慣就好。” “別看他這樣,”陵西笑著接話,“大師可是在勇敢地追求那位蛇女jiejie喔。” 追誰? 娜塔莉婭? 這個名字剛出現(xiàn)在她腦海,林妧就聽見一道張揚嫵媚的笑音:“啊呀,這不是林妧嗎。” 她倉促回頭,猝不及防就落入一個香氣撲鼻的溫暖懷抱,臉頰上按壓的觸感軟綿綿熱乎乎,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我昨天等了你整整一天,你是不是又去出任務(wù)了?”娜塔莉婭緩緩低頭,幾乎是緊貼著她的耳朵說出這句話。蛇尾尖角輕輕掃過她腳踝,暖洋洋的吐息噴灑在耳膜與臉頰,帶來一陣陣癢意,“這么久不見,有沒有想我?” 她說得溫和柔媚,笑意浸在每個字里頭,任何人聽了都會忍不住臉紅。不等林妧回答,蛇女再度悠然開口:“為了慶祝平安歸來,我有個小禮物要送給你?!?/br> 林妧眨眨眼睛:“禮物?” 娜塔莉婭笑著將她放開,捏一把小姑娘柔軟白皙的臉蛋:“jiejie要親自下廚給你做道菜。” * 娜塔莉婭要做的是糖醋排骨。 據(jù)本人所說,雖然沒有實際cao作過,但她已經(jīng)對照著烹飪視頻學(xué)習(xí)了不下二十遍,就等林妧回來后大顯身手。 制作糖醋排骨的原料是廚房冰箱里的豬rou,自從來到收容所,林妧每次打開冰箱都能看見那堆擺在原地的鮮紅rou塊,一動不動,從沒見數(shù)量變少過哪怕一點點。 估計再放上幾年,它們都能化成精了。 “排骨不知道放了多少天,沒關(guān)系吧?”她頓了頓,一本正經(jīng)地補充,“我聽說收容所基本以蔬菜沙拉為主食,rou制品估計沒怎么用過,可能已經(jīng)閑置很久了?!?/br> “沒關(guān)系?!?/br> 娜塔莉婭信誓旦旦:“廚房里的蟑螂和老鼠吃了那么久,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死不了人?!?/br> 林妧:? 林妧,震驚了。 不管待會兒這道食物變成什么樣子,她就算是餓死,從這兒跳下去,也絕對不會吃上一口。 絕!對!不!會! 糖醋排骨的制作方法并不算太難,第一個步驟是將排骨切成小塊。 娜塔莉婭平日里全靠一口尖牙發(fā)動對獵物的襲擊,幾乎沒有用過刀具。此時揮動手臂砍動排骨的動作生疏又猙獰,不像是在做飯,倒是與《八仙○店》里主人公剁人rou做叉燒包的姿勢有幾分重合。 這叫什么,胎死腹中,出師未捷身先死。 林妧覺得,這道菜注定是好不了了。 把切好后歪歪扭扭的畸形rou塊放入冷水下鍋去除腥味,水開后撈出備用。接著在鍋里加入適量食用油,倒上冰糖翻炒,等冰糖顏色逐漸變黃,就可以放入排骨裹糖。 娜塔莉婭很有閑情逸致,不忘了給身旁的林妧講解步驟:“然后依次加入生抽、老抽、醋、白糖和鹽調(diào)味,沒有鹽的同學(xué),可以用討厭的人的骨灰代替喔?!?/br> ……說出了讓人震驚的發(fā)言!畫風(fēng)突然就從美食向日常變成了鬼故事!而且你的生抽絕對放多了吧喂!所有rou都被染成純黑色了?。?/br> 加完佐料燉煮后收汁至粘稠,就可以宣告大功告成。林妧神情復(fù)雜地注視著鍋里一團漆黑的不明物體,濃烈的生抽味與糊掉的焦臭氣息隨著濃煙冒出來,活像一堆蠕動的黑泥。 “好啦?!蹦人驄I心滿意足,將不明膠狀物體盛進盤子,“雖然外形不太好看,但味道是一定能保障的。拿出去給大家嘗一嘗吧?!?/br> * 德古拉、陵西與阿水圍坐在餐廳中央,靜默無言地凝望著一盤黑色漿糊。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天他們就算是生死之交的三結(jié)義了。 三雙筷子一起伸向盤中,然后顫巍巍把rou塊放進嘴里。 糊掉的焦味瞬間填滿整個口腔,令人聯(lián)想起腐爛的動物尸體味道,緊接著是無比劇烈的酸與甜,歸功于過量的生抽、醋與糖。 德古拉五官縮成一團,渾身痙攣不止。 作為一個吸血鬼,他還是頭一回覺得自己離死神這么近。 囂張跋扈的生活區(qū)霸主娜塔莉婭笑著開口,目光順勢落在最左邊的陵西身上:“怎么樣?說說想法。” “這、這種美味!就像是春天奔跑在甜滋滋的薰衣草花田,天空下著蜂蜜味道的雨,忽然……”陵西神情恍惚,口不擇言,“忽然從遠(yuǎn)方?jīng)_出一群出欄的野豬!它們踏踏踏地跑進我的嘴里,一時間群豬奔騰,和雨點一起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已經(jīng)開始說胡話了喂!停下吧,求你停下來吧!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意象??!被野豬踏嘴什么的聽起來也太可憐了! 可憐小朋友詞匯貧乏,實在無法繼續(xù)折騰這蒼白無力的彩虹屁,干脆破罐子破摔:“簡直好吃到頭掉!干了這碗斷頭飯,來生還做異常人,我先掉為敬!” 然后就是腦袋落地的咕嚕聲,滾落在地板上的人頭面容扭曲、臉色慘白,看起來異??植馈?/br> 一號選手真·吃飽上路!居然直接說出了“斷頭飯”這三個字!這是何等的勇氣與毅力??! 德古拉被他一系列cao作震撼得目瞪口呆,連嘴里難以忍受的氣味都仿佛淡了許多,與此同時又聽見蛇女含笑的聲音:“小朋友真可愛。你覺得味道怎么樣,阿水?” “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不對?!倍栠x手阿水眼珠子咕嚕咕嚕轉(zhuǎn),“陌上初逢,人生若只如初見,不戀塵世浮華,不寫紅塵紛擾,只愿沉醉于此間rou香。浮世萬千,吾愛有三,日月與排骨,朝為日,暮為月,排骨為朝朝暮暮。” 完全聽不懂??!雖然他好像的確說了一大堆,但這些字組合在一起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欺負(fù)他是個外國人嗎!“排骨為暮暮朝朝”這種話是認(rèn)真的嗎! 德古拉表情管理徹底失敗,神情呆滯地看一眼林妧。 很好,她的眼睛里也全是大大的疑惑。 娜塔莉婭皮笑rou不笑:“全是套話,別吃我的糖醋排骨了,回去跪搓衣板。” 阿水眼睛一耷拉,尾巴一擺,做出傷心欲絕的模樣,然而這幅假象在他轉(zhuǎn)過身的瞬間便一舉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