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世上可沒那么多奇跡。 船只失事、王子被救到岸邊、素不相識的女人將他帶回家中……這些劇情總體看下來,正好和《美人魚》的故事完美契合。 所以,代替愛麗兒救走王子的,其實是《美女與野獸》里的女主角,而且這女主角還拋棄命中注定的真愛,和王子私奔了?既然他們之間有所關(guān)聯(lián),那么其余的故事間會不會也存在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形成一個龐大的童話宇宙? 不管怎么說,貴圈真亂啊。 她想得入神,被身后冷不防冒出來的腳步聲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腦袋一探究竟時,恰好對上野獸先生的藍眼睛。 長毛被水浸濕后,濕答答地貼服在他身體上,雖然用毛巾進行過擦拭,卻還是會不時掉落幾點冰冰涼涼的水滴,新?lián)Q上的白襯衣早就濕透。傷疤與血口被粗魯?shù)乩p上了繃帶,深紅近黑的血漬終于被洗去,長長毛發(fā)呈現(xiàn)出漂亮且沉穩(wěn)的棕色,看上去順滑又乖巧。 他很少被人如此直白地打量,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用最習慣的炸毛語氣兇巴巴回應:“看什么看!” 雖然因為太冷,說話時不停打顫、完全沒有威懾力就對了。 看來他還是執(zhí)著地貫徹著自己的人生目標:裝兇,掩耳盜鈴地裝——只要自己覺得夠兇,世界就已經(jīng)被他踩在腳下。 亞當見她不再說話,露出了小朋友斗嘴后勝利一方的得意神情,亮出手里的一把木梳。 他的鬃毛濃密且錯綜,許許多多粗壯的長毛糾纏在一起,讓梳子滑到一半就尷尬停下來。野獸向來沒有這方面的耐心,直接猛地用力,梳子終于下滑的同時,也帶掉了一把毛發(fā)。 林妧看得頭皮發(fā)疼,沖他招招手:“你過來,我教你?!?/br> 亞當滿臉都寫著不情愿:“我需要你教?做夢?!?/br> 然后乖乖上前坐在椅子上,把梳子遞給她。 林妧想,他還真說對了,這里就是一場夢嘛。 “梳頭發(fā)要從上往下,輕輕地滑下來。遇到打結(jié)的地方一定要有耐心,慢慢將它解開?!?/br> 她一只手拿著木梳,另一只手按住野獸的腦袋。亞當毛發(fā)濃密,被水浸濕后籠罩著層冰涼清爽的觸感,但細細摸起來,又會感到從皮膚傳來的溫和熱氣。獅子的長長鬃毛摸起來別有一番風味,經(jīng)過水流柔化后不再蓬松地四下炸裂,而是帶著股軟軟的獨特手感,似乎下一秒就會隨著水滴在掌心化開。 跟前的亞當悶聲開口,仿佛猶豫了很久才說出這個問題:“……你不怕我?” 林妧挑眉:“為什么要怕你?” 她倒是挺怕他哭,不知道該怎么哄。 “因為我是方圓百里最兇殘的野獸啊!”亞當一本正經(jīng)地轉(zhuǎn)身與她對視,“我傷害了很多人,只要‘嗷嗚’叫上一聲,附近的人類沒有不落荒而逃的?!?/br> 如果她不認識這家伙,或許會相信這番鬼話。 但不幸的是,現(xiàn)在野獸先生站在她面前,無論怎樣看,都像是一只巨型的裝兇大貓貓,還是嗷嗚嗷嗚撒嬌的那種。 更何況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被戴綠色帽子的兇殘反派……果然不管怎么想都是一副很悲慘的樣子!一看到他就想起了自由又美麗的青青草原??! 林妧誠實回答:“可你傷害他們,不是因為那些人先圍攻你嗎?” 亞當愣了愣。 “那、那我性格也很糟糕,一言不合就會朝你發(fā)脾氣,稍不留神,還可能會……” 林妧適時接話:“還會哭?沒關(guān)系,我很擅長安慰人。” 野獸:…… “那你不害怕我的長相嗎?”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說出這句話,“你也看到了,我跟你們長得完全不一樣,是個徹徹底底的怪物。他們都說,只要一看到我的臉,任何女孩子都會被嚇得立刻哭出來——貝兒也是這樣,她一直躲著我?!?/br> 他說到這里抿緊嘴唇,然后努力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其實他曾經(jīng)也是個人類,因為遭受詛咒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無法告知其他人,久而久之也就成為了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 現(xiàn)在想來,他連身為人類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愚昧的小鎮(zhèn)居民將他看做食人的怪物,每當遇見他都會群起而攻之。久而久之,野獸便不再隨意出門,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城堡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朋友只有一堵墻壁。 或許是出于孤獨,他將一個名叫“貝兒”的小姑娘強制留在這里。其實那個人是誰都無所謂,只需要有人愿意陪在他身邊,野獸就已經(jīng)感到無比滿足,哪怕她拳腳相加、惡語相向。 他渴望陪伴卻又自卑得認為自己不配得到陪伴,害怕孤獨卻又不得不讓自己置身于孤獨之中。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后,林妧是第一個主動笑著朝他搭話的人,可她的溫和讓野獸感到害怕—— 他什么都沒有,除了一具破敗的丑陋身體、陰晴不定的糟糕脾氣與一棟老舊的古堡,像這樣的家伙,哪里能得到如此溫柔的待遇呢? 林妧似乎笑了笑:“他們之所以害怕你,不是因為長相,而是關(guān)于‘食人猛獸’以訛傳訛的謠言。當人類懼怕某種東西,不管它長成什么樣,都不會討他們喜歡——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就沒有被嚇到,對吧?” 見對方懵懵點頭,她語氣輕快地補充:“雖然你的長相和人類不太一樣,但萬事萬物總不能以人類作為唯一標準啊,森林里的動物植物和他們都大不相同,難道你要說它們丑陋不堪?要我說的話,你的毛發(fā)非常漂亮——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的程度。” 其實還想摸耳朵!獅子圓圓小小毛茸茸的耳朵真的超級可愛!想捏! 可惜她沒能把這個愿望親口說出來。 在林妧話語落下的瞬間,城堡大門被人輕輕推開。明川與陸銀戈趁著夕陽搜刮了一些食材,接下來便輪到了她的做飯時間。 * 在這個夢境里秋意漸濃、天氣轉(zhuǎn)涼,瑟瑟秋風中,要是能吃上一些清淡又溫熱的食物,毫無疑問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 林妧端上餐桌的第一道菜,是被煮得奶白奶白的魚湯。個大肥美的草魚整個平躺在湯汁里,翠色如玉的蔥花點綴其間,僅僅一個色彩的介入,就讓原本單調(diào)乏味的冷色調(diào)充滿活躍生機,叫人食欲大開。 汁魚湯之所以會變成乳白色,是因為在熬煮制過程中魚rou所含的脂肪外溢,沸騰的湯汁讓脂肪粉碎成眾多細小的微粒,而魚體內(nèi)的蛋白質(zhì)則具有乳化作用,兩者相互融合后形成水包油的乳化液,湯汁因而顯出濃郁雪白。 好在廚房里還剩下一些瓶瓶罐罐和雜亂粉末用以調(diào)味,魚湯剛一上桌,鮮美四溢的濃香便撲面而來,盈滿在場所有人鼻腔。 明川是第一次嘗到林妧的手藝,雙手捧著碗,小心翼翼喝進第一口魚湯時,兩只眼睛不由自主地陡然睜大。 溫熱水流溫度正好,帶著一點小小的燙意,無比順滑地途經(jīng)舌尖、喉嚨與腸胃,剛一吞下就飄飄然四散開來,仿佛滲進了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所有角落都是暖洋洋的。 湯汁煮得十分入味,草魚香濃的rou香還沒從來得及舌頭上散開,另一股清甜香氣就覆蓋住整個口腔。至于魚rou則軟滑得不可思議,稍一用刀叉觸碰便碎裂成零散的幾塊,放進嘴里幾乎沒太大感覺,只覺得有團軟軟的、帶著甜香的空氣碾轉(zhuǎn)于舌尖,再裹著魚香味兒滑到喉嚨里。 第二道菜,是經(jīng)典的西式菜品——烤雞。 他們倆除了魚,不知還從哪里找到一只活蹦亂跳的雞。陸銀戈自告奮勇來幫忙,在一陣子雞飛狗跳之后,終于成功將它斬殺洗凈,血水與腥味這兩個味覺的天敵被盡數(shù)去除。 這個時代沒有烤箱,因此只能自己架上柴火與架子炙烤。 在火烤之前,要往食材雞的身體每個地方都涂抹上蜂蜜、鹽、黑胡椒與橄欖油,經(jīng)過揉搓按摩,讓醬汁細膩地浸入每一絲纖維。為了讓它更加入味,林妧還在烤雞身體上用尖針戳了許多小孔,讓醬料能輕易滲進rou里。 如果只有單調(diào)的雞rou,未免顯得過于油膩。各色各樣的蔬菜是這道菜的點睛之筆,等雞rou烤制完成,就可以將其放入巨大的盤子中央,周圍則圍滿烹飪完成的土豆、胡蘿卜、西蘭花和小番茄。 亞當不會做飯,因此每天的食物都是開水煮蔬菜,如今乍一見到如此精致且豐盛的烤雞,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 咬下烤雞的第一口,居然滲出了guntang的汁水。汁水裹挾著咸香、蜂蜜清香與rou香,等他把被烤得酥酥脆脆的外皮撕下來,咀嚼時能感受到牙齒碰撞在脆殼上的咔擦響聲。 雞rou外皮被炙烤成飽滿均勻的棕色,內(nèi)里卻白白嫩嫩,順滑無比。順著雞rou紋路一口咬下,焦香入味的表皮包裹著鮮嫩rou塊,因為烤制的熟度把握得剛剛好,水分被充分鎖在rou里,吃起來不柴不老,搭配精心調(diào)制的甜咸醬汁,蜂蜜味道沁人心脾,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處。 他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人類的食物,甚至于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都不敢奢望能在有朝一日吃上一餐。 原來香噴噴熱騰騰的菜肴是這種味道,吃到嘴里時幸福得快要流下眼淚。 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野獸發(fā)出低低一聲嗚咽,圓圓的耳朵悄悄晃了晃。 然后眼眶一紅,倉促低下腦袋。 “誒誒誒,”林妧停下了銀叉,“你沒事吧?” 亞當沙啞的聲音兇巴巴地傳過來:“我沒哭!我只是……” 他很努力地想了會兒借口,其間帶著哭腔哽咽了一下:“只是不小心噎到了而已?!?/br> 她可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他哭了。 “好好好,”林妧說,“你慢點?!?/br> 她又喝了口魚湯,興致之余斜睨向陸銀戈:“怎么樣?” “不錯?!标戙y戈少見地沒有表現(xiàn)出排斥態(tài)度,戲謔地抬起眼睛,“你的廚藝比你本人討喜多了?!?/br> 林妧:“哦你給我吐出來混蛋?!?/br> 慢吞吞吃完晚飯,天色已經(jīng)很晚。 明川自告奮勇承擔下洗碗的任務,結(jié)果被陸銀戈橫刀奪走,這一點在林妧的意料之中——以陸銀戈的性格,哪怕自己累成了老黃牛,也絕不會讓小朋友受一點折騰。 當代教育的典型反面教材。 林妧簡單洗漱完畢,前往分配好的房間時,在走廊拐角處遇見了明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色昏沉,他的神色比起白天陰沉許多,黑黝黝的眸子里看不出絲毫神采,一動不動站在角落時,像一尊漂亮卻僵硬的雕像。 “為什么要幫他?” 他的半邊臉龐隱匿在黑暗里,另一邊則暴露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之下。當明川沉著聲線開口,隨著呼吸起伏不定的睫毛像極了顫動的蝴蝶,翅膀上沾染著星星點點的亮芒。 他的聲音飄渺不定,聽不出情緒:“明明只要把刀捅進他的脖子,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不是嗎?你一直都是這么做的?!?/br> 林妧下意識感到有些不太對勁。 少年雖然處在低氣壓中,卻并沒有對她表現(xiàn)出任何敵意,不知道為什么,林妧總覺得他不太高興。 “因為他在哭啊,不管是看起來多么兇惡的人,只要還會哭泣,就說明心底仍然存在著柔軟的地方。更何況——” 她一步步向男孩靠近,說話時柔和的余音隨著秋風卷入耳畔:“野獸在哭泣的時候,你也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吧?” 明川后背微顫,倉促抬起眼睛。 他沒想過林妧會注意到那么微小的細節(jié),或是說,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愿意給予他哪怕一點點目光,更不會有誰費盡心思地揣測他表情之下的內(nèi)心所想,然后像現(xiàn)在這樣溫柔又含蓄地對待他。 就像做夢一樣。 少年不由自嘲一笑——這里的確就是貨真價實的夢境,無論是那些恐怖猙獰的怪物,還是愿意施予他溫柔的林妧與陸銀戈,所有人都只不過是虛無的假象,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 林妧說著走到明川跟前,清淺笑意從眼尾勾起的弧度里溢出來:“你覺得自己和他很像,對不對?” 眼底薄薄的一層冰怦然碎裂,化為蕩漾著粼粼水光的湖面。明川滿目驚詫地與她對視,微張了嘴卻欲言又止。 林妧說的一絲不差。 在見到野獸的瞬間,他幾乎同時就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他們同樣身陷囹圄、傷痕累累,從來不被任何人所愛,孤僻又冷漠地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 像他們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得到所謂“幸福美滿”的結(jié)局,只有死亡才是唯一歸宿——今天是野獸,不久之后便會輪到他。 明川已經(jīng)做好了目睹野獸死亡的全部準備,可萬萬沒想到,林妧并沒有下殺手。 甚至于,她想幫他,僅僅因為那家伙在哭泣。 真是個奇怪的人。 那時他心里一邊這樣想著,又一邊情不自禁地祈禱,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也能把自己帶出這片永無止境的深淵,這場周而復始的噩夢。他的情感是那樣真摯且強烈,可細想之下又倍感挫敗—— 無論林妧與陸銀戈是多么溫柔親近,都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他的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之間相隔了整整一個次元宇宙,永遠沒有交匯的可能。 他莫名地開始嫉妒亞當,只因為后者與他們處在同一個世界,哪怕這個世界虛無又殘酷,可至少有人真真切切地陪在他身邊。 身旁的林妧繼續(xù)低聲說著:“不管是誰,都會在某天遇到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以及愿意保護他的人。野獸先生的詛咒一定能被消除,而你也總能遇見他們——只要熬過最艱難的時候。” “雖然不知道你究竟在現(xiàn)實中經(jīng)歷了什么……但只要有我和陸銀戈在,就絕不會讓你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是明川你的話,不管變成什么模樣,哪怕是成為最最兇殘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