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下午還要去校場, 定國公夫人也有些困乏，故而用過飯后，便都散了。

    今日天氣不算太熱，還微微有些風(fēng), 吹著很是舒服。

    沈昭便帶著簡寧又在這偌大的府中逛了一圈，好讓她能熟悉府中環(huán)境。

    定國公府始建于乾元八年, 是大周開國帝王賞賜于第一任定國公的宅子，至今已有一百余年, 期間經(jīng)歷幾次擴(kuò)建，早已較最初的占地多了好幾倍, 成了整個京城除去皇宮以外最大的宅院。

    兩個人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梧桐苑時已是申時末。

    程淵在梧桐苑中等了整整一個時辰, 這會兒看到沈昭，忙地就迎了上來, 道, “大人, 夫人。”

    他臉上還有些急色。

    簡寧知道沈昭素來事忙, 今兒能抽出這么大半日親自陪她熟悉環(huán)境已是不易，便笑了笑道，“我有些累, 就先回房休息去了?！?/br>
    沈昭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也好，等晚些我回來后，再陪你去附近的莊子轉(zhuǎn)轉(zhuǎn)?！?/br>
    簡寧應(yīng)了一聲，便進(jìn)了屋子。

    等再看不到簡寧的人，程淵才對沈昭道，“呈王那邊近些日子又有了異動，楊大人和吳大人都在煙波亭等您?！?/br>
    二人一邊說，一邊朝著煙波亭方向走過去。

    簡寧回到房間，才剛剛卸下頭上釵環(huán)，無霜便掀開珠簾進(jìn)來道，“夫人，長公主身邊的陳嬤嬤來，說長公主請您過去一趟?！?/br>
    她愣了愣，今日上午才見過長公主，這會兒卻不知她找她又有何事。

    簡寧想了想，還是應(yīng)道，“你去回稟，說我待會就去?！?/br>
    上午在大堂里，長公主明顯是護(hù)著她的，這會兒找她，總歸不會是想害她。

    無霜應(yīng)聲出去回復(fù)陳嬤嬤，簡寧只得又將那些取下的釵環(huán)再次戴上，裝扮好了之后，才出了房門。

    榆陽長公主雖常年居住公主府，然而定國公府也還是給她留了一處院落，那院子是沈昭的父親在世時所居，名叫歸德軒。

    從梧桐苑到歸德軒并不遠(yuǎn)，只穿過一座涼亭，再行過一座九曲石橋，便到了。

    簡寧剛進(jìn)到院子里，就聽到一陣沉重琴音。

    她順著聲音望去，只見院中有一池偌大的水塘，塘邊上建了一座石舫，琴音正是從石舫里傳出來的。

    這艘石舫分上下兩層，上層船頭船尾各一間小房，中間是一個露天空臺，空臺兩旁以紅木為欄。

    下層也分了三間，以雕著歲寒三友的梨木落地罩隔開，中間是個小廳，里頭擺了一套松木桌椅，船頭船尾也都是小房間，船尾那間擺了張梨花木的貴妃榻，船頭那間則擺了一桌、一凳、一張琴。

    簡寧被陳嬤嬤領(lǐng)進(jìn)石舫時，榆陽長公主正坐在下層船頭撫琴。

    陳嬤嬤給她上了壺茶，便退了下去。

    簡寧見陳嬤嬤沒有打擾，她便也只坐在小廳中候著。

    下層十二扇朱紅雕花窗戶都已大開，從里頭可以清楚看到水塘對岸的太湖石假山，以及湖中心的九曲石板橋和蓮葉，倒真是個好地方。

    待得一曲盡了，她才起身朝著長公主福了福身，“兒媳見過母親?！?/br>
    榆陽長公主笑了笑，道，“坐吧?！?/br>
    說罷，行至小廳，佇立在窗邊，看著對岸的太湖石假山，道，“這座石舫是昭兒他爹在世時，我們最喜歡的地方?！?/br>
    她雖是笑著的，簡寧卻在她那雙和沈昭頗為相像的眼中看到了悲傷和無奈。

    簡寧知道，長公主此番叫她過來，絕非只是閑話家常那么簡單，后頭定還有話要說，便只默默聽著。

    榆陽長公主看簡寧沉默，也不在意，指了指水塘對面的太湖石假山，道，“昭兒最喜歡的，卻是對面那座假山里的迷宮，常常吵著鬧著要拉他爹要去里頭捉迷藏，一玩半天都不知道膩味?！?/br>
    聽得長公主說起，簡寧才知對面那群假山下頭竟是一座小型的迷宮，她細(xì)細(xì)看過去，果然隱約可見假山上有不少出、入口和臺階。

    原來如沈大人這般沉穩(wěn)的人，幼時也曾那樣活潑好動過。

    恍惚間，她似乎能看到年幼版的沈大人在假山里頭竄來竄去的場景，唇邊也不自覺溢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榆陽長公主也想到了當(dāng)年一家三口在這院中的情景，那雙原本略顯清冷的眼中除去悲傷和無奈，還隱約多了一種叫懷念的東西。

    婆媳二人站了許久，簡寧才道，“我先前聽聞大人一直在外頭漂泊，直到十六歲那年高中，才得已認(rèn)祖歸宗回到沈家?！?/br>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榆陽長公主，壯著膽子問道，“依定國公府和母親您的勢力，除非大人是被人徹底放棄，否則就算真的走丟了，也不至于需要整整十年才找到人。母親可否告知，當(dāng)年大人為何會在外頭漂泊？”

    前世她只聽過沈昭其名，卻從未見過沈昭其人，故而總覺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

    今生同沈昭相處時間越久，她就越是覺得他前世或許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般，說她護(hù)短也好，說她偏心也罷，她現(xiàn)在甚至覺得，沈昭前世會選擇造反，也并非真的如外界所說的那般，純粹只是因為野心和貪念。

    她是要跟他好好過一輩子的，總歸想多了解他一些，也想看看是否有必要勸著他一些，避免將來再次生靈涂炭。

    塘里肥紅的魚兒游得正歡，偶爾躍起一只，濺出老高的水花。

    榆陽長公主沒想簡寧會問得這么直白，她詫異看向簡寧，卻見她直視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似非要要出個答案。

    簡寧現(xiàn)在這模樣，倒是讓長公主想起壽宴那日，她站著出來給簡家那位四姑娘求情時的場景，目光中也不由得多了幾分贊許。

    長公主平日里雖不怎么關(guān)心朝事，消息卻也還是比尋常人家靈通得多，沈昭這半年來的種種舉動，讓她心里總是隱約有些不安。

    今日她叫簡寧來，本來就是為了同她說這些事，同時也想讓她幫忙勸勸沈昭，現(xiàn)在自然也不會隱瞞。

    “這件事情，還得從昭兒五歲那年說起?！?/br>
    榆陽長公主目光又放在了那一片太湖石假山上，依稀還能記得年幼的兒子站在山上，脆生生喚她“阿娘”時的情景。

    第56章 替死

    一只小雀兒落在朱紅欄桿上, 讓長公主回過神來, 她微微嘆息了聲，將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簡寧說得沒錯, 依定國公府和長公主府的勢力, 若真想尋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至于要花十年時間。

    長公主其實(shí)在沈昭失蹤的第三年就尋到了他，只是那時的沈昭根本不愿隨她回京。

    而當(dāng)年沈昭走失……也并非一場單純的意外。

    事情發(fā)生在當(dāng)今剛登基的第五年。

    這一年的冬月十八，是老國仗六十歲壽辰。

    圣上憐皇后思戀親人, 又體恤老國仗還未見過外孫，特命了太子陪同皇后回湖州為老國仗賀壽。

    恰好長公主也要帶著沈昭去豫州同夫君沈堰團(tuán)聚過年, 豫州又與湖州相隔不遠(yuǎn)，便同了皇后與太子一路啟程。

    太子與沈昭年齡相仿, 志趣相投，一路上都似連體嬰兒一般, 片刻也分離不得。

    皇后見了，還同長公主玩笑說, “兩個小家伙這黏糊勁兒，到湖州分開時可不得哭鼻子?！?/br>
    然而, 他們還沒到湖州, 便在半道遇上了劫匪。

    圣上當(dāng)初登基時的手段本就算不得光明正大, 上位之后又大刀闊斧改舊制、推新法, 自然觸及了許多人的利益，這其中不乏被逼上絕路落草為寇的。

    他們得知皇后和太子會經(jīng)過此地，早早設(shè)下了埋伏。

    都是些被皇帝逼得走投無路的人, 行起事來自然沒了顧忌。

    燒殺搶掠，蠻狠霸道。

    皇后眼見那些劫匪明顯是沖她和太子來的，侍衛(wèi)們又抵擋不了多久，決定鋌而走險。

    她把人都從馬車?yán)镏Я顺鋈?，?dú)獨(dú)留下長公主。

    長公主頭一次遇見這陣仗，不免有些無措，正欲問皇后該如何是好，皇后卻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這一跪，把長公主驚得不輕，她忙地扶起皇后，道，“皇嫂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皇后眼淚婆娑地道，“太子是皇上唯一的血脈，絕不能落在這些人手里。榆陽，你……你救救太子?！?/br>
    長公主當(dāng)下就有種不大好的預(yù)感。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太子是我親侄兒，若能保他安然無恙，我自是在所不辭，皇嫂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皇后得到長公主的許諾，方肯起身，抹了抹淚，將身上攜帶的鳳印交給她，“他們想要的不過是我和太子的命，不會緊追著你們。昭兒……”

    她頓了頓，像是有些不忍。

    然而思量過后，還是說出了那個對于長公主和沈昭來說近乎殘忍的請求，“昭兒和太子年齡相仿，身型相似，我想讓昭兒扮成太子的模樣，隨我一起引開他們。你尋機(jī)會帶著太子離開這里，去找救兵?！?/br>
    長公主聞言，霎時間仿若掉入冰窖，全身冷得發(fā)抖。

    皇后這分明是要讓她兒子替太子去死！

    她下意識就要拒絕，可看到皇后眼中的乞求時，她發(fā)現(xiàn)她根本拒絕不了。

    她尚且還年幼時，母妃就因娘家造反自縊身亡，父皇因此厭惡極了他們，把兄妹二人丟在冷宮后，就再不聞不問。

    宮里的人又慣來喜歡攀高踩低，見父皇這樣，便知他們大約是再無翻身之日，也沒人把他們當(dāng)主子看，挨打被罵、食物被占，都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皇兄病倒，她實(shí)在餓得狠了，就壯著膽子偷拿了個rou包回去想與皇兄分了吃，哪想不巧被宮人發(fā)現(xiàn)。

    那宮人剛好輸光了月錢心情不好，又喝醉了酒，一氣之下拿著棍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以往挨打時，都有皇兄護(hù)著，她即便會受些傷，卻也不會太嚴(yán)重。

    那一日沒了皇兄護(hù)著，她根本無處可躲。

    就在她以為自己大約要被打死時，是當(dāng)時正被父皇偏疼的皇嫂迷路路過，從宮人手里救下她，又讓人請來了御醫(yī)，才保住她和皇兄的命。

    后來，也多虧了皇嫂相助，皇兄和她才能一步一步走出冷宮，走到如今這個位置。

    而今皇嫂跪在她的跟前，乞求她救救她兒子，她又如何拒絕得了？

    她心底不舍，卻到底還是退了一步，“我是昭兒的母親，怎么能在這個時候丟下昭兒自己離開？娘娘……娘娘可以讓別人帶著太子去找救兵?！?/br>
    她能理解皇后為保太子多一線生機(jī)，讓昭兒代替太子引開賊寇的決定。

    太子是君，沈家是臣，皇后又對她有恩。

    她縱然再不舍得、再不愿意，也不能拒絕。

    可若要她在這個時候丟下兒子自己離開，她是萬萬做不到的。

    皇后紅著眼道，“我知道這樣會對不住你和昭兒，但我實(shí)在別無他法。榆陽，你是太子的親姑姑，又向來疼愛太子，我只放心把他交給你一人。”

    眼看著外頭已經(jīng)有賊寇沖進(jìn)保護(hù)圈，外頭侍衛(wèi)再也抵擋不住，長公主終是深吸了一口氣，接下皇后手中的鳳印，頭也沒回地下了馬車。

    她回到自己馬車時，奶娘正抱著昭兒和太子坐在角落瑟瑟發(fā)抖。

    兩個孩子明顯知道發(fā)生了變故，也沒有吵鬧，只聽話地乖乖坐在奶娘懷中。

    看著昭兒懂事的模樣，她眼眶驀地一紅，拼了命才忍住想要去抱他的沖動，讓奶娘幫他換了太子的衣服，把他送到了皇后的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