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齊國公今年已到花甲之年,是沈昭參加會試那年的主考官,真說起來也稱得上是沈昭的老師。 當(dāng)年在眾多考生中,齊國公最為看重的就是沈昭,對他也多有提拔,只是后來因為沈昭行事鋒芒太露,而他又向來主張無為而治,兩人產(chǎn)生了分歧,便再沒什么往來。 沈昭朝著齊國公行了一禮,才緩步踏進殿內(nèi)。 殿內(nèi)的藥味較外頭要更濃烈?guī)追?,皇后正紅著眼,一口一口小心翼翼給氣若游絲的德慶帝喂著藥。 聽到沈昭的腳步聲,他才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眼神渾濁不堪,臉上卻帶著不正常的紅暈。 雖說平日里皇帝因為服用丹藥,面色一直很紅潤,卻也不是像這樣,紅里又透著點死灰。 這顯然是回光返照。 沈昭微微怔了下,前世皇上并沒有摔過這一跤,方才聽劉喜說起,他便知皇帝大約是不好了,只是沒想,竟這般嚴重。 他恭謹朝帝后各行了一禮,道,“陛下,娘娘?!?/br> 德慶帝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看著跪在不遠處的青年。 “……昭兒來啦?!?/br> 他像是一個長輩般,喚了他一聲。 伸出手,想去親扶他起來,然而身子卻是半分也挪不動。 皇后忙地放下碗,剛想去饞府他,他卻似放棄了一般,只嘆息著擺手,吩咐皇后,“去,把方才朕讓你擬好的圣旨,拿來給昭兒。” 皇后聞言應(yīng)了聲是,忙又去取了圣旨過來。 沈昭恭敬接過圣旨攤開,上頭的內(nèi)容與前世別無二致,任命他為太傅,讓他與齊國公一同輔政。 “朕去后,太子……就交給你了?!钡聭c帝氣若游絲,虛弱道,“朕那些個兄弟……也交給你了。" 雖都是說交給他,然而意義卻完全不一樣。 沈昭捧著圣旨,朝著德慶帝叩頭,“微臣必將盡心竭力?!?/br> 德慶帝死死盯著他,卻見他面色依舊平淡,沒有因為即將大權(quán)在握有半分高興,也沒有因他即將逝世有半分難過。 他也不說清自己是放下了心,還是越發(fā)憂心。 腦中不由得,就想到了十多年前跪在大理寺門口要狀告慎國公的那個少年。 他一直沒同榆陽說,其實早在沈昭第一次入京那年,他便見過沈昭。 也是他讓了劉喜去跟沈昭指了明路,告訴他若想替周老爺子討回公道,就回去好好讀書,只有將來身居高位,才有可能跟慎國公抗衡。 那時沈昭并未長開,他雖覺得他有些面熟,卻也沒往深處想,只覺得慎國公勢力太大,是時候該培養(yǎng)一個人起來制衡他了。而與慎國公有著殺親之仇的固執(zhí)少年,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后來還是讓人去查了他的底,他才曉得,那個告狀無門的少年,竟是榆陽的兒子。 只是榆陽素來心軟,又無甚大志,依她的性子,定是寧愿孩子一輩子庸庸碌碌平平安安,也不愿讓自己兒子為了仇恨成為他制衡齊國公的工具,他擔(dān)心沈昭會為榆陽所動,便一直瞞著榆陽此事。 原本打是算慢慢扶持他,等他有了同慎國公抗衡的能力,再擇良機告訴榆陽他的身份。沒想這孩子比他想象中行事還要果決大膽一點,朝中多少官員忌憚于慎國公的勢力,不敢言他半分不是,而這孩子竟就悄無聲息就將慎國公的所有把柄命脈握在了手里,還未入朝,便彈劾了慎國公十八條罪狀,引起了榆陽的注意。 也好在他是個有主見的,并沒有因為榆陽的不贊同,就放棄自己選擇的路。 這些年,他扶持沈昭,一是因為當(dāng)年皇后所做之事心存愧疚想彌補他,二是因為他的行事夠果決,不若朝中那幫老臣貪生怕死,用他來削藩,最是合適不過。 然而隨著沈昭權(quán)勢越來越大,心思也越來越深沉,而太子又尚且年幼,他不免對他又生了幾分忌憚,擔(dān)心他分權(quán)過多,將來會生出不該有的野心,對太子不利。 本以為自己還能多活個幾年,想著削藩一事完成后再處理他,哪想削藩剛有起色,竟就遭此橫禍,如今當(dāng)真是騎虎難下。 他雖不放心沈昭,卻更不放心他那些已經(jīng)因削藩一事起了異心的兄弟叔伯們,只能賭一賭,把削藩一事繼續(xù)交給他,再讓素來同他政見不和的齊國公一起輔政,用來制衡于他,以免他專權(quán)篡位。 這才有了那一紙圣旨。 醒了這許久,也交代了許多事情,德慶帝也有些累了,擔(dān)心再不把太子喚過來叮囑幾句,就再沒了機會。 他擺了擺手,道,“你下去吧,叫太子進來?!?/br> 沈昭聞言垂下眼簾,道,“微臣告退。” 說罷,起身彎腰,慢慢退出房門,走到門口時,卻忽聽皇帝又說,“珺兒到底是你親meimei,她惹了你不快,你讓她去燕州那苦寒之地待上兩年便差不多了?!?/br> 沈昭腳步頓了片刻,終是沒發(fā)一語,退出了房間。 德慶帝看著恭謹退出去的沈昭,不禁就想到自己當(dāng)年死去兒子。 若他還活著,他應(yīng)當(dāng)可以放心地去罷。 正游神著,便聽到一道帶著nongnong鼻音的聲音,“父皇!” 他抬眼看向來人,年僅六歲的太子眼眶通紅,他還未來得及出聲,他便撲過來,抓住他的手,哭道,“您終于醒了?!?/br> 心里忽然就柔軟了幾分。 他抬起手,替他擦拭掉臉上的淚,道,“禪兒莫哭?!?/br> 越擦,他眼中溢出的淚卻是越多。 他嘆息一聲。 這一生他做了太多事,便是連從小與他相依為命的榆陽,近些年與他也慢慢生了隔閡,唯一真心為他難過的,大概也只有這個兒子了。 “朕的時間怕是不多了,禪兒,接下來父皇說的話,你需得好好記清楚?!彼⒘似蹋撊醯?,“朕知你不喜歡沈昭,但……” “但……朝中百官大多怕事,能替你徹底除去藩王威脅的,也只有他了。其他政事上,你可以多問問齊公……在……在削藩一事上,你還需得多聽聽沈昭的意見,切莫總是同他對著來。還……還有他夫人……他夫人看著是個心軟的,若是可以,多讓她夫人進宮……進宮來陪陪你和母后。他雖冷情……卻也極看重他那夫人,若……若將來他起了異心,也可……可……” 他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叮囑,然而卻沒了那么多的時間。 話還未說完,便逐漸沒了呼吸。 殿里傳來太子和皇后的哭聲,殿外宮人也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瞬間都伏倒在地,或真心、或假意的哭著。 第59章 動亂 皇帝駕崩, 京中百官諸侯皆連夜趕往宮中為大行皇帝奔喪守靈。 長公主近些年雖和皇上越發(fā)疏遠, 然而他們二人到底還是從小一起相依為命長大的親兄妹,再怎么疏遠, 曾經(jīng)的感情卻沒有半分假, 她得到消息入宮途中,哭暈了好幾次。 消息傳到簡寧這兒時,她正在祠堂跪著。 今日下午沈昭剛剛離開,老夫人便讓人把她帶來了祠堂。一進門, 就聽到老夫人大喝,“跪下!” 簡寧也未多問, 徑直就跪在了沈家祖先牌位前。 老夫人這才轉(zhuǎn)過頭來看她,臉上還帶著怒意, “你可知我為何要叫你來?” 簡寧聞言,抬頭看了老夫人身旁的鄭氏一眼, 她雖垂著首,面上卻難掩得意之色。 成婚第二日認親時, 鄭氏就端著長輩之姿訓(xùn)戒過簡寧,要她恭順孝敬, 伺候長輩, 友愛兄弟, 然而卻因為太過明顯的要給她難堪, 被沈昭和長公主下了面子。前些日子她跟著沈昭一直在巡視莊子,老夫人找不到她。 今日一回家,就被人叫了過來。 簡寧便是再愚鈍, 這會兒也明白了老夫人為何發(fā)怒,這事到底是她不占理,她當(dāng)即認了錯,“是孫媳不孝,入門半月,還未曾去長輩跟前盡過孝?!?/br> 定國公夫人聞言,冷哼了兩聲。 她其實也明白,帶簡寧去巡莊子是自己孫子的意思,怪不得她。只是她見沈昭如此護著簡寧,又思及當(dāng)初就是因為簡寧,沈昭才無故將珺兒弄到燕州那等苦寒之地,難免對簡寧有了許多意見。這才在昭兒離開后,讓人把她喚過來。 一是想借她這次的錯,在她面前立下威,以免將來她恃寵而驕,二是心疼她的寶貝孫女,想替珺兒鳴不平。 她原以為簡寧會抬出昭兒來替自己開脫,想著若她狡辯,她便可罪加一等。哪想這小姑娘竟干干脆脆認了錯,連提都沒提昭兒一句。 這倒讓她有些意外,心底的火氣了被滅了不少。 只是這罰,還是不能免的。 見簡寧認錯之后便再無二話,老夫人看了簡寧一眼,道,“你既知錯,那我罰你在祖先面前跪上兩日,再抄《女誡》百遍,你可愿領(lǐng)?” 簡寧垂下眸子,道,“孫媳認罰?!?/br> 這會兒正是半夜,外頭傳來陣陣嘈雜聲。 簡寧抬首看著沈家的列祖列宗,隱約覺得不安。 削蕃到一半,皇帝駕崩,幼帝繼位,日后這天下會如何,主張削蕃的沈昭又會如何,她有些不敢去想。 ********** 沈昭是在第三日后半夜回來的,府里也掛滿了白綢,主仆皆卸下釵環(huán)脂粉,身著素衣。 回到梧桐苑時,無雙正守在外頭,見他回來,神色明顯放松了些。 他沒在意,徑直入了室內(nèi)。 簡寧已經(jīng)睡下了,她臉上還帶著疲憊之色,姿勢很是乖巧,雙手雙腳卻都露在外頭,只被角搭住了肚子。 秋日的夜晚涼意已經(jīng)很重,沈昭走過去,替她將被子蓋好。 然而就在他替她蓋住雙腿時,她的腿似乎瑟縮了一下。 沈昭蹙眉,察覺到不對,當(dāng)即將她的褲腿輕輕卷了起來。 她的膝蓋處,已經(jīng)變得紅腫。 心底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沈昭起身出去,喚來了無霜,沉聲問,“夫人腿是怎么回事?” 無霜垂下首,將在祠堂發(fā)生的一切如實稟了沈昭。 若是因為旁的事情,她或許可以攔住,可老夫人一個孝道壓下來,讓夫人去跪祠堂,夫人自己也認了罰,她著實不好出手。 回沈家這么多年,沈昭對祖母算是了解的,她從來都是喜歡清靜不喜歡被打擾的性子,也不耐煩人天天去她那里晨昏定省,沈家的新婦更沒有每日去站規(guī)矩的先例。 今次祖母以簡寧未曾盡孝為由罰她,又讓她抄《女誡》,顯然都是借口,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沈玉珺的事遷怒于她,以為他讓沈玉珺和陳昔去燕州,是受了她的蠱惑。 到底還是他疏忽了。 沈昭揉了揉眉,讓無霜退下,又回了房間。 床上的人兒依舊睡得很熟,想來是實在累得狠了。 *********** 清晨,福壽堂。 “你說的可都是實話?” 沈老夫人沉著臉,問跪在下頭的婢女。 今日一大早,沈昭就讓柳莊帶了她過來,說有事要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