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下
撲面的只有冷冽的嚴寒,眼前是渾然的白色,她被寒風吹得退后一步,仰頭一看,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那是雪人,胖乎乎的身子、圓滾滾的腦袋。有人在身后叫她,于是肖悅瓊回頭。面容英俊的男人,臉上還沒染有太多滄桑,她甚至還不到男人的胸口高。 肖悅瓊恍然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只這場景,其實是插播進來的真實記憶。繞城剛下過那年最大的一場雪,她還住在拆遷前的舊城區(qū),小學下課后回家,肖鐸鋒拉著她去院子里堆雪人。她從不知道回憶擁有如此清晰的顏色,為爬藤植物搭建的老舊木架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暗淡的淺黃色外墻襯得冬日更加蕭索,對面五樓遮雨棚的塑料布在風吹日曬中褪去鮮艷的紅,臟兮兮地搖曳在寒風中。還有眼前高大的雪人,她踮起腳才能夠到它的頭頂。 男人遞給她一節(jié)粗樹枝,指導她插進雪人的身側。肖悅瓊許久都沒有那么開心過,毛絨手套結了冰,小臉凍得生疼,還在雪地里手舞足蹈,渾然不知離別即將來臨。肖鐸鋒牽著她的手回家,給她洗了熱水澡,等她睡著后提著箱子永遠的離開了這個家。 她一天天數著,雪人沒能堅持到一百天就化了,充當鼻子的胡蘿卜被來往的人踩得稀爛,半截兒埋進土里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春日喧囂得像極了她曾經厭煩的三天兩頭的爭吵、記憶里過分荒唐的熱鬧。 睜眼時光線昏暗,不似夢里那般白得晝亮,窗簾拉得很密實,大概是方雅莉來過。肖悅瓊這才想起把手機充上電,一開機,蔣老師的短信躺在收件箱,讓她周日下午去學校幫忙錄入成績。 老師的改卷速度永遠是個迷,考得早的科目甚至在監(jiān)考過程中就能改得差不多。肖悅瓊到校時其他班的課代表已經按班級分好試卷,她挑出二班的那一摞,剛打開桌面上的excel表格,身后伸過一只手,指甲干凈整齊,不足一毫米的留白,衣袖微微后縮,露出一截勁瘦結實的腕。那只手將試卷從她手中奪過,然后熟悉的聲線在她頭頂響起,“一個人效率太低?!蓖鯏亢⑽⒏┫律砗笥种逼鹧Φ纳ひ麸h遠了一些,“我?guī)湍隳畎伞!?/br> 手指有些不知所措的搭在鍵盤上,肖悅瓊不知道男生是什么時候來的,她微微側頭,垂眸掃過男生頎長的雙腿和腳上那雙黑色馬丁靴,她說:“謝謝。” 試卷被肖悅瓊按學號順序整理過一次,但為了以防萬一,王斂涵還是把名字和對應分數一起念出來。學號是按名字首字母順序排列的,他們倆一個念一個記,分工進行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輪到了肖悅瓊。王斂涵頓了頓,卻沒直接讀出分數,他又壓低嗓子輕輕念了一遍:“肖悅瓊。” 男生的嗓音和煦清朗,卻又不是那種全然凈澈的味道,刻意壓低音量時有輕微的共振,肖悅瓊的心臟無端漏跳一拍,接著全然失去節(jié)奏。 “好厲害啊?!蓖鯏亢昧钊硕獍l(fā)燙的聲音感慨道,“肖悅瓊,滿分?!?/br> 二班的分數很快就登完了,兩人又合作登了一班的試卷,王斂涵大題步驟簡略得太厲害,被老師吹毛求疵地扣了兩分。肖悅瓊按蔣老師的要求制作不同的分析圖標,王斂涵被其他老師叫去分揀試卷,沒一會兒又晃回來,獻寶似的朝她攤開手心,一顆銀色錫紙包著的糖安靜躺著。男生嘴里還嘬著一顆,說話有些含糊,他指了指來的方向:“那邊的女生給的,幫你要了一顆。” 肖悅瓊想伸手去接,可她還沒動作,王斂涵已經先一步縮回手去。男生利落地把包裝紙拆開,托著糖的手抵在她的唇畔,“張嘴。” 肖悅瓊一愣,想說讓他別鬧了,可她唇瓣剛剛開闔,那塊硬糖就被王斂涵見縫插針地塞進去了。奶糖里加了鹽粒,淡而綿軟的咸融在醇香的奶味一并在舌尖化開,男生的指尖有那么一瞬輕輕擦過唇瓣,肖悅瓊恍惚地留戀著他指尖的溫度,她甚至忘了說謝謝。 王斂涵將包裝紙揉成團攥在手里,背在身后反復摩擦著指腹那一小點兒肌膚,仿佛還殘留著令人心癢難耐的觸感,他不由自主地盯著肖悅瓊,盯著那兩片潤澤柔軟的唇瓣,對方不自在地將偏轉的身子坐正,可cao控鼠標移動的手半天都沒點一下。王斂涵沒空思索方才沒由來的沖動,更大的沖動席卷了他的大腦,他聽見自己這樣問道:“等一下一起去吃飯?”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所以也根本沒期待能有回應。氣氛尷尬得無可救藥,沉默的氣息彌漫了很久,王斂涵聽見那人按動鼠標點擊的聲音,肖悅瓊說:“好?!?/br> 王斂涵還想再說點什么,可那邊有人喊他,他只好先奔過去,等那顆奶糖化完也沒再回來。方才脫口而出的詢問沒了后續(xù),那甚至算不得一句正式的邀請,肖悅瓊逐漸冷靜,自覺地把它當作一個心血來潮的玩笑。 齊心協(xié)力的分工一下,成績很快錄入完成。離開之前,一群人笑笑鬧鬧地圍著電腦看年級大榜,王斂涵不出所料排在第一。肖悅瓊差了他十來分,遺憾屈居第二。 道賀的聲音紛紛傳來,王斂涵一一回謝,帶著不過分的謙遜。男生的好人緣這種時候便可見一斑。老師趕雞崽似的將圍聚的學生們轟散,肖悅瓊沒湊這個熱鬧,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從辦公室踏出去,男生靠著墻等她。 “走吧?!钡却臅r間足以讓優(yōu)等生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上次在醫(yī)院說了要請你。順便——”王斂涵輕笑一聲才繼續(xù)說道,“給我個機會,為考過你賠罪?!?/br> 這話聽起來有幾分懶散的洋洋得意,可男生就是有辦法把這么欠打的句子說得理所當然。兩年前的那股令人過目不忘的矜傲仿佛透過現(xiàn)在這個沉穩(wěn)的皮囊顯出形來,肖悅瓊有些發(fā)怔,對他說了聲:“恭喜?!?/br> 臨近學校的飯館顯然不會太高檔,王斂涵斟酌著挑了家遠一點的,征詢道:“吃川菜行么?廣場那邊有一家還不錯。” 肖悅瓊其實不能吃辣,可她不置一詞地應下。出了校門往南走十五分鐘就是廣場,周邊圍立著銀行、商廈還有地下街,川菜館在購物中心四樓,電梯上去右手邊,裝潢走古樸風,黑色地磚、仿舊吊燈、陳暗的木質桌椅,菜端上來都是喜慶的模樣,浮著一層噴香四溢的紅油,辛辣味刺激得人直想吐舌頭。 味蕾火燒火燎,嘴唇都有些紅腫發(fā)麻,肖悅瓊抿著茶水,聊勝于無地解辣。她不住地想往口腔內吸氣,又怕動靜太大于是緊閉雙唇端坐著,連對方說話都要沒心思聽了。雖然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可舉杯的次數一多,到底還是被看出端倪,王斂涵用疑惑又忐忑的語氣問道:“你是不是……不吃辣?” 肖悅瓊身子猛然一僵,內心涌上一陣惶然,下意識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可一口水含在嘴里,于是嗆住了。融合了辣椒的開水沖進氣管,粘膜灼燒起來,像一場由內而外的凌遲。她小幅度地躬著身捂著唇,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咳嗽,喉管要噴出火來,可新添的水是guntang的,她慌亂間喝下一口,來不及咽下就吐出來,透過指縫淅淅瀝瀝地滴落在地面上。 肖悅瓊撐起身子,生理性的淚水劃過臉龐,她淚眼朦朧地看見王斂涵擔心她的神情,覺得人生再狼狽也不過如此了,直接慌亂起身跑向洗手間。用水沖了一陣臉頰,又含了涼水再吐出來,才感覺口腔的辛辣和guntang好了一點。等余顫緩下去之后,肖悅瓊出來得匆忙,也沒帶紙巾,只好先回到座位。 王斂涵抽了大把的紙巾塞進肖悅瓊的手里,走到她的座位旁,輕輕拍著她的背,“還好吧?”背上傳來對方掌心的溫熱,肖悅瓊方才嗆得狠了,眼尾哭得透紅,臉上的水漬大部分都被紙巾吸附去,還有一些露水似的掛在睫毛梢,她一抬眼,洗濯過的雙眸像被風吹皺的湖面。王斂涵被蕩漾的水紋波及,心里也泛起漣漪。 這頓飯注定不了了之,等電梯的時間里,王斂涵不知是第幾次聽見抱歉,也不知是第幾次勸導她:“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br> “是我……剛才沒說。”女生一直低著頭跟在他身后,難堪又內疚的神情教人看見了心都要塌下一塊。 “所以啊,”電梯來了,王斂涵踏進去,等肖悅瓊也站好才繼續(xù)說道,“下次不喜歡的話,記得告訴我好么?” 哪里還會有下一次?肖悅瓊覺得丟臉死了,偷偷抬眼看,電梯門像鏡面一樣锃亮,兩個身形并列站著,隔著一段親密尚欠、相識有余的距離。王斂涵也在看她,不過是直接側著頭,男生的視線似乎在她身上纏繞起來。那些尖銳的、用于防御的反駁突然說不出口,肖悅瓊垂下頭去,小聲道:“知道了。” 天還沒完全暗下去,路燈卻已經亮起來。對街有藥店,綠色的十字標志混在一片絢爛的霓虹中發(fā)亮。王斂涵拉著人進去,買了瓶礦泉水,還有支小巧的噴劑,治療口腔燙傷的。男生拆了包裝,晃了晃瓶身,把肖悅瓊拉到光線最亮的頂燈下面:“我?guī)湍憧纯???/br> “不用,我自己弄。”肖悅瓊沒料到這個發(fā)展,伸手想搶藥劑,局促地推拒著。“你又看不見,”男生躲開她的手,“張嘴,不收你診療費?!?/br> 場面再僵持下去就顯得矯情了,肖悅瓊仰起頭,唇縫打開一個不大不小的寬度,然后舌頭緩慢探出一截兒。她原本就生得極白,兩瓣唇因方才的辛辣顯得紅腫,像油畫上張揚艷麗的凝彩。肖悅瓊不太敢看對方,只好暫時閉上眼,睫梢像兩只振翅欲飛的黑蝶顫顫微微地抖。 被燙的部位一眼明了,可王斂涵像是遇見什么難題似的沉默著,他試圖把視線從對方唇舌上移開,魔怔似的盯著。他們挨得近極了,近到他傾一傾身就能吻住她。 “好了么?”肖悅瓊緊張得嗓子發(fā)緊,耳尖漸漸浮上一層薄紅。 “好了。”王斂涵飛快的給她噴了兩下,把噴瓶塞進肖悅瓊手里,“不太嚴重,”他后退一步,不自在地別開視線,語氣有些不自然,藏著隱忍的克制,“回家記得按時噴一噴?!?/br> 商廈上的液晶廣告牌放著保險的宣傳,肖悅瓊和男生一起穿過廣場,她心不在焉地看著,途徑許多匆匆而過的行人。王斂涵的聲音忽然從夜風中飄來:“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么?” 男生曾這樣問過,在運動會的cao場上,她當時閉口不答,卻久遠得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他們蒙著眼走在時間的煙塵中,遇見誰,走向哪,都是未知。可此時此刻她卻十分希望男生能夠一次次的牽住她的手。肖悅瓊深深吸進一口冬日的凜冽,“當然是了?!彼滥猩邢矚g的人,理智上想離他遠一點,不然自己會受傷??汕楦猩蠀s不由自主的靠近,她想離他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 從頭到尾自私的都是肖悅瓊自己,她不希望他們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