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鬼走后,我席地而坐,等待將離復(fù)蘇。 將離已經(jīng)完全與四周山林融為一體,若我不是親眼見證他幻化的過程,我可能只當(dāng)這株參天巨木已經(jīng)生長在此山中成百上千年。 他將我也遮掩得很好。枝條繁葉重重掩映,只要我不發(fā)出聲響,沒有猛獸或妖鬼可以從外面發(fā)現(xiàn)我。 我所需要做的,只是等。 這對我來講太容易了。我早就等過數(shù)千數(shù)萬個日日夜夜。 天色終于漸漸黑下來,我數(shù)葉片數(shù)得眼睛疼。好奇怪,這具身體似乎不需要進(jìn)食,難道是因為椿杪修道的緣故? “你這個睚眥必報的家伙,”我無聊得開始調(diào)戲?qū)㈦x枝干上的嫩葉,“不過拆穿了你一次,就要將我關(guān)上兩天。丹殊怎么會把椿杪托付給你的?”我曲起手指狠狠地彈了他一下。 晚間山林無風(fēng),將離連葉子也不肯動一動。 啊,無聊死了。 “將離,你為什么叫將離?誰給你起的名字?” “你和丹殊怎么認(rèn)識的?丹殊入魔前也應(yīng)該是修道的,修道之人不是見了妖怪就收嗎?丹殊看著可沒椿杪那樣親和。那么,你是沒被他收復(fù),反而打贏了他?” “不知道說這些你會不會不高興,但是山鬼口中的牡丹與你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無論我拋出什么話題,將離都不理會我。 看來是真的休眠了。 我手指無意識地輕敲他的枝干。 “椿杪?!焙鋈挥腥顺雎暯形?。 我一驚,立即停了手上的動作。 “椿杪,你在里面嗎?”那聲音又道。 我唯恐是計,不敢回答他。椿杪生前似乎喜歡結(jié)交妖怪,但我可不覺得所有妖怪都像山鬼那樣喜歡椿杪。 “不是這株?”那人喃喃自語,“山鬼不是說在這兒嗎?” 嗯? “你把山鬼怎么了?”我凝起精神戒備著。靈府中還是一絲靈力也無,看來要把將離喚醒了。 外面沉默了一會兒,“你放心,我雖然吃得雜,但是也不吃山鬼?!彼D了頓,接著道:“山鬼說你失憶了,花主又半死不活,要我來守著你?!?/br> 我走到外圍,透過孔隙去看,見一個長發(fā)衣錦的人面向我站立著,肩頭有揚(yáng)起的云紋。這人也生得好看,但卻是與將離不一樣的好看法。將離總是一副飛揚(yáng)跋扈的樣子,艷光逼人,這人則是英俊儒雅,溫溫吞吞的,似乎哪家的公子走失在這山林中。 不過我知道皮相不可信,將離是這么一株巨大的芍藥,眼前這人還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呢。 “你怎么又被他關(guān)住了?!蹦侨艘部吹搅宋?,似乎在笑。 “椿杪以前也被這樣關(guān)過?”我問。 那人收了笑,慢慢回道:“椿杪,不要這樣說自己?!彼凵袢岷?,似乎在和一個多年的老友說閑話,“山鬼一時沒想開,你不要被她帶歪了。無論失憶不失憶,你都是椿杪?!?/br> “謝謝你?!蔽艺f,“不過,請問你是?” “你我算是自幼相識?!蹦侨说溃拔沂窃茐魸傻乃?,你以前叫我龍三?!?/br> 我心下微驚,想起昨日那頭大鳥離開時讓我“不要接觸妖狐神鬼”的話。 “你是神?” “不過繼承了家里的神位。”他又笑,“你不必緊張,你小時候還把我抓在手里過呢?!?/br> 嘩!椿杪小時候就這么厲害? 那人退后幾步,抬頭看了看將離的樹冠,道:“看來花主這次的確是大傷元?dú)饬?。山鬼之前說他半死不活,我還當(dāng)是她牙尖?!?/br> “你有辦法幫將離恢復(fù)嗎?” “有?!?/br> 我大喜。 那人卻繼續(xù)道:“但是那方法殺生過多,恐怕你不會愿意用。現(xiàn)在花主自己化作原形,也算是權(quán)宜之計。其實我覺得山鬼有些太過小心了,花主現(xiàn)在雖然這樣,仍然有基本的自衛(wèi)能力,而且外表看起來與四周未開靈智的樹木無二,若不是我提前知道有異,我也不能發(fā)現(xiàn)你們?!?/br> “原來如此。我還當(dāng)將離只是一時任性?!甭犃怂竦脑?,我對將離敬佩起來,重傷至斯,還能周全,“他考慮得比我多?!?/br> 水神笑瞇瞇地:“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你夸他。他如果聽得到,一定很開心?!?/br> 我想起將離嘴硬心軟的樣子,也笑:“他只怕會損我一番?!倍潭虜?shù)句應(yīng)答,我已經(jīng)放下戒備,對這水神完全信任。 “你與他在此多久了?丹殊呢?山鬼急急忙忙跑到云夢,只通知我說要盡快趕來,我沒來得急問她?!?/br> 我就將當(dāng)初告訴山鬼的事又說了一遍,并告知水神丹殊已經(jīng)被大鳥帶走。 水神一直仔細(xì)地聆聽著,時不時接些“然后呢”、“是嗎”、“萬幸”之類的話,認(rèn)真又溫和,引得我將這兩天的經(jīng)歷添油加醋說得天花亂墜。 “丹殊與你,都是數(shù)次死里逃生。果然修道之人,福澤甚厚?!彼竦溃爸皇悄闼f的那頭大鳥,卻是太古怪了些?!?/br> “將離懷疑那是鹓鶵,但是又說我誆他?!?/br> “你的確看到他們往南方去了么?有能力從雷神手中救人又是以禽鳥為原形的不多,西方青鳥,南方鹓鶵,東方金烏,此三者而已。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鹓鶵。鹓鶵為一方主神,主宰南方神臺,性格說是淡漠兇殘也不為過,怎么會來管丹殊這個凡人?””水神問,“你仔細(xì)想想,確定不是丹殊自己幻化逃脫了?” 水神這循循善誘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奇怪,像是引著我說話給什么人聽一樣。 “我的確看見一只大鳥負(fù)著丹殊往南去了。他臨走前還說自己放心不下丹殊,所以先帶走。好像是先前就認(rèn)識丹殊的?!?/br> 水神聞言安靜地看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椿杪,”他說,“對不起?!?/br>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面前的交錯枝椏就被一陣勁風(fēng)打碎,風(fēng)刃襲來,帶著木屑紛紛砸到我臉上。將離的枝椏應(yīng)激爆發(fā)出強(qiáng)盛的妖力,在我周邊形成一道屏障。但饒是如此,我仍被逼得后退數(shù)步,身上綻開無數(shù)血口,被地上的根系一絆,就要直直倒下。 “椿杪!” 水神沖進(jìn)來,一把撈起了我,將我?guī)С鲲L(fēng)刃的襲擊范圍,也帶出了將離的禁圈。 水神抱住我,對著虛空急急道:“你不是說不會傷他嗎!” 我抬眼望去,夜空星辰璀璨,半個人影也沒有。 “為什么……你在和誰……”我有心想問問他為什么突然翻臉,卻疼得話都說不清楚。 水神顧不上理會我,只一味和空中并不存在的東西交流:“現(xiàn)在丹殊的下落我?guī)湍銌柕搅耍闶裁磿r候放我jiejie她們出來?” “我只是一方水澤之靈,神小位卑,上面大羅金仙我惹不起,你們的恩恩怨怨我也管不了。我只希望能保全家族,至少讓我jiejie的孩子能平安長大。我不知道丹殊怎么惹到了你,但是要怎么找他尋仇是你的事,為什么要將我jiejie牽扯進(jìn)來!” “你說過問到丹殊就可以放了他們!” “我不知道!椿杪也不知道!” “不!你不能這樣!” 水神后面還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身體里的力量與血液一起流失。我漸漸頭昏目沉,看不清水神恐慌的面孔。 失去意識前,我恍惚想,此去恐怕就是終結(jié),而我終究不配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