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神lt;十五gt;

    丹殊拎了小龍到蓄靈池邊，卻不急著施救，只把它放到池沿，說：“別裝了。我碰到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經(jīng)醒了吧？你倒是很警覺。”

    小龍眼珠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

    “你從何得知師尊有龍珠？”丹殊先問，“誰讓你來拿龍珠？”

    小龍心灰意冷，一概不答，只道：“你要殺就殺吧?！?/br>
    丹殊說：“我還不想弒神?！?/br>
    小龍嗤了一聲。

    丹殊也不惱，抬手摸了摸小龍的長髯：“你比來時要大得多了?！?/br>
    小龍想躲避，卻因傷動彈不得。

    丹殊說：“一開始我就奇怪，是誰給你下的禁制？你明明有父兄，有親族，為什么會被打傷，弄得如此狼狽，還流落到象皋澤來？”

    小龍眼睛里滲出大大的淚珠。它說：“你問那么多作什么？知道了又怎么樣？你會幫我去給父親和哥哥報仇嗎？”

    丹殊說：“你的父兄已經(jīng)遇害了？”他從聽到夢神說食龍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小龍的反應太奇怪了?！吧袷除埵菑氖裁磿r候開始的?”丹殊問，“你來這里，是因為被神靈追殺？”

    小龍齜了一齜牙，仿佛在笑：“我這么小，塞牙縫都不夠，那些神哪里會注意到我？他們都去搶父親和哥哥的r了，”小龍眼淚成一串透明珠子接連不斷掉下來，“父親剛剛?cè)ナ?，哥哥還活著……他們就那么，那么搶奪著血r……”

    當日諸神將兩條巨龍分食，其中一條龍是生生被活剝的。龍的生命力強，被剝了皮也還不死，小龍的哥哥被諸神啃咬，血r被一塊塊撕去，仍聲嘶力竭沖小龍喊：“走！快走！”

    丹殊聽得心下惻然，一遍遍撫摸龍頭。

    “所以你來找?guī)熥?，想拿了龍珠回去復仇?！钡な獾馈?/br>
    過了好一會兒，小龍才說：“龍珠是我叔叔的?！?/br>
    丹殊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師尊有龍珠。本來還奇怪，潯江水神百年未見，南方諸江卻沒有洪澇干旱之類的禍患，現(xiàn)在看來，是師尊拿著龍珠在替你叔叔鎮(zhèn)守南方水系?！?/br>
    “叔叔百年前把龍珠給你們，自己回到神界就被殺了?！毙↓埖馈?/br>
    丹殊的手停下來。

    小龍說：“你知不知道我叔叔是怎么死的？他被關在烈焰籠里面，經(jīng)歷了四十九天，才被慢慢地炙烤而死。死后龍血龍r被瓜分，龍鱗被做成飾物，骨骼被燒成灰，撒到江河里，永世不得超生?！?/br>
    丹殊聽得駭然。

    小龍繼續(xù)說：“你們只道龍做神威風，可知道龍神不過是最低等的水澤妖神？上面有層層至尊相迫，哪里輪得到龍來逞威風？你師尊指責我們向人間索要祭祀犧牲，他又知不知道那些犧牲大多數(shù)都到了上面的大神手中？”

    丹殊說：“你們就沒想過要反抗？”

    小龍無聲地大笑，笑得人心寒，它冷冷道：“你以為我叔叔為什么被處死？漫天神佛，諸法完卷，二百四十八款天條神法，其實只有一個意思：反抗就是犯上，統(tǒng)統(tǒng)要死?！?/br>
    丹殊不再問。他現(xiàn)在有點明白了師尊獲知噩耗時的沉默。丹殊只能在手心聚起團光，小心地替小龍治療。

    筋骨錯位，皮r新生，該是痛癢難耐，小龍卻一聲不吭。

    費了大力，耗盡氣血，終于把小龍身體表面上的大血口收得差不多，再進一步的治療，只能等師尊清醒以后再說了。丹殊把小龍輕輕放進水池，道：“蓄靈池中有蒼梧數(shù)百年的水澤靈氣，對你的傷很有好處……你叔叔的事，請不要告訴我?guī)熥??！钡な猹q豫著，還是開口道。他知道對小龍不公平，但是對師尊的偏重還是占了上風。故人已死，師尊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是若知道當年故人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被分食，師尊那樣的性格，恐怕不能善終。

    小龍心頭惡念又起，幾乎壓不下去：“你怕他傷心？我看他一點都不傷心。之前我告訴他叔叔的死訊，他不是平和淡然么？好一派仙人姿態(tài)?。〗枇她堉橹畡?，在短短百年內(nèi)就成仙，你師尊聽到我叔叔死了，龍珠不用還了，是求之不得吧！”

    丹殊心想這龍怎么這么倔強呢，叫人可憐也可憐不起來。

    “師尊與你叔叔的過往，我們都無權置喙?！钡な庹f，“你叔叔當年留下龍珠，到底是怎樣一番心境，再也沒人知道了?！?/br>
    當年巨龍騰空而去，卻留下最重要的龍珠在蒼梧，是料到龍族在于諸神的爭斗中無法避免身處下風的險境，所以提前為后輩留下生機？還是僅僅知道自己一去無回，于是寧愿把龍珠送給摯友，也不愿意龍珠落入諸神之手？

    小龍龍頭高抬，龍尾凌厲地扇出一大片水花，把丹殊淋個濕透。

    “你們都是自私！”小龍說，“什么公道天理，你們都是自私！神只知道殘殺屠戮，勒索犧牲，你只知道護著你自己的師傅師弟！就連叔叔，也是任性妄為，所以才給龍族帶來滔天大禍！你們都是混賬！”

    小龍聲嘶力竭，一頭扎進荷花深處去。

    龍神lt;十六gt;

    道士初醒來時，耳邊尤有刺耳的慟哭之聲。

    是誰？是誰那么傷心？哀傷好像要化作層層鉛云，一重又一重地壓在人心上。

    道士定了定神，等那股哀戚都褪去了，才睜開眼睛?？匆娛覂?nèi)熟悉擺設，正恍惚，視線內(nèi)出現(xiàn)幾個人影，急急地擠上來：“師尊！”

    師尊？

    道士有點疑惑。

    哦，這是叫我呢。

    道士好像想起來了。

    夢境太漫長哀戚，道士差點忘了夢外的三千世界。

    蒼梧百年，轉(zhuǎn)瞬即逝。自己收了徒弟，打理好了潯江水系，等著龍神當年說過的“先天之劫”——天地翻覆，眾生平等。

    等來了龍神的死訊。

    “師尊……師尊？你怎么不說話呀？師尊，你怎么啦？”華闞問。在他看來道士只是在午后打了個盹，只不過睡得有些沉，直到日落黃昏，道士才幽幽轉(zhuǎn)醒。

    “為師無妨?！钡朗咳嗔巳嘧约旱木γ鱴，“夢神在何處？”

    丹殊回道：“夢神詭譎，攝于師祖之威，暫且不敢輕舉妄動。剛才弟子路過大殿，看到他只是對著師祖畫像出神?！?/br>
    “被封印了幾百年，他也可憐。”道士嘆息說，定下來細細一數(shù)，又問：“怎么只有你們幾個，椿杪呢？”

    修鶴抿唇不答，華闞看向墻角。

    丹殊說：“師尊，椿杪為人所惑，救治龍三心切，乃至犯下大錯，望師尊荃察原諒……”

    道士已經(jīng)看到了墻角蜷縮著的小童：“椿杪？你在那里蹲著作什么？”

    椿杪抬起臉來，臉上淺淺的白色淚痕：“師尊，您的龍珠被我拿出來了。”

    道士愣了一下，不知覺道：“拿出來了？”

    修鶴捧上一顆圓白珠子，小兒拳頭大小，光華內(nèi)斂，正是龍珠。

    道士接過來，腦子里還是懵懂的。龍珠被熔鑄在自己體內(nèi)拿不出來，此事鮮少人知，現(xiàn)在怎么……？

    “拿出來就拿出來吧，為師還要謝謝你。”道士說，這樣自己不必再擔驚受怕，唯恐某天一不留神被哪尊大神當做補品吃了。

    “可是，可是我是要拿給龍三的呀?！贝昏碌?。

    “它叔叔托付的事，為師還沒做完，你的確不該給它?！钡朗空?，“此事關系重大，為師受人之托，不能違背誓言。等為師做完了這件事，自會把龍珠還給龍族，卻不一定是給龍三。潯江水系有數(shù)十萬人臨水而居，這枚龍珠號令江河，控攝旱澇，萬一被別有居心地利用，數(shù)十萬生靈危矣。你知道百年來，有多少妖龍厲鬼、神靈仙魔，想要取得這枚龍珠嗎？你若此時給了龍三，不是救它，是害它成為眾矢之的。懷璧其罪，為師早就教過你們?！?/br>
    眾徒聽訓，皆肅穆。

    丹殊忽然道：“如果龍族只剩下龍三了呢？”

    道士詫異地轉(zhuǎn)頭看他。

    丹殊硬著頭皮道：“弟子是想，龍三作為云夢澤龍神苗裔，卻受此重傷流落蒼梧，那么龍族難?！?/br>
    “它那不是受傷，是龍成長必經(jīng)一環(huán)。”道士說，“一般的龍，每逢五百年便要蛻化，蛻化之時身形縮小數(shù)倍，神力弱化，幾近于無，極易被妖鬼趁機取利。只是龍三似乎先天不足，它的蛻化比旁的龍來得晚些，歷時也長。加上被襲擊，這才顯得奄奄一息了。是以為師才用光明蘚強行促他完成了蛻化。它之前雖受襲擊，但是好在未傷根本，養(yǎng)幾天就行。龍嘛，性格桀驁，跟家里鬧翻是常有的。龍三看著性格還好，想必哄哄就回去了?！?/br>
    丹殊只好說：“師尊，弟子剛才和龍三交談，得知其父兄皆亡故了?！?/br>
    道士一驚：“云夢澤龍神也去世了？”

    丹殊點頭。

    道士沉吟了一會兒，道：“龍三呢？我要親自問它?！?/br>
    丹殊為難道：“龍三被夢神傷得甚重，現(xiàn)在蓄靈池中修養(yǎng)?！?/br>
    道士嘆氣：“為師去尋它吧?！?/br>
    “可是師尊您剛醒……”修鶴道。

    “不過睡了一覺，沒什么大礙。”道士起身，邊走邊說，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道：“椿杪，你對人一點戒心也沒有，又上當了吧？現(xiàn)在就罰你抄道經(jīng)兩冊，抄好了與昨日的那十冊一并交給為師檢查?！北緛淼朗坑X得椿杪一派天真也好，所以未加教導，但是如今竟讓椿杪屢屢受騙。這件事道士自覺要負大半責任。

    椿杪許久未答，最后華闞急得推了他一下，他才帶著哭腔道：“是。多謝師尊原諒?！?/br>
    道士說：“好了，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為師自己去找龍三談談。它乍失父兄，行事肯定有些失常，你們也不要對它心懷怨懟了。說起來是為師之過，之前為師對它心懷戒備，是太冷漠了些。”

    道士把龍珠揣好，走出房門。

    一片堅白龍鱗在榻下閃著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