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朱雀經(jīng)過宛城時,正看見夔龍抓著西王母奮力往上飛。 西王母渾身都是濃厚的黑霧,幾乎掩蓋住了她自己。 地面上衛(wèi)士不斷向二人投擲長矛,烈火隨著矛尖飛濺,在空中劃過一道道耀眼的明黃色軌跡。 黑沉沉的妖霧彌漫,像膠漆一樣粘住四周生物。夔龍被西王母妖氣侵襲,漸漸呼吸沉重,幾乎渾身癱軟。他想喚醒西王母,但是又不忍心下重手,正猶豫,忽然看見天邊燒過來一團大火,火紅色的鳳凰鳥在不遠處歪著頭,疑惑地煽動翅膀。 熱浪襲來,夔龍不由大驚,幾乎抓不住西王母。他只以為朱雀是敵,慌忙沖那邊怒吼,一時間悠揚的龍吟聲震層云,驚起生魂死靈無數(shù),遠近鳥獸紛紛逃竄。 朱雀在梧桐臺求助受挫,帶了一肚子火自顧自尋找扶桑,看此地草木異常繁茂才想飛低了看看。如今扶桑遍尋不得,這條奇形怪狀的龍還對自己胡亂吼叫,朱雀一腔邪火沒處發(fā),統(tǒng)統(tǒng)噴向西王母與夔龍。 夔龍扭頭避開,堪堪將西王母帶離焚身烈焰。他顧不上火舌燎過龍身的疼痛,竭力聚起水汽,從側(cè)面以洪流滾滾逼退朱雀。暫得喘息之機,夔龍卻毫不戀戰(zhàn),立即飛往西北方, 火舌燎原,又有洪水自天而降,城中一片大亂。老者不堪驚嚇,已經(jīng)去世,死前還緊緊抓著身旁人的祭袍,掙扎著卻說不出話。平民之中,那個粗布短衣的人鎮(zhèn)定地安排人們逃生,已然成為新的領(lǐng)袖。他顯然無法阻止衛(wèi)士對夔龍和西王母的攻擊,只能在一片混亂中,朝著那群執(zhí)意要執(zhí)行老者遺令的貴族投去擔憂的目光。 洪水被烈火一激,騰出guntang的蒸汽,又燙傷了許多人。朱雀抖去翎羽上沾上的水珠,遙望夔龍西去的身影,并不打算追擊。 他扭頭看了一眼地面上四散奔逃的人群,覺得心煩意亂,隱隱覺得自己的作為有些不妥,但是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如此煩憂。朱雀在天空盤旋了半圈,便拍拍翅膀飛向東方。 想不出來,就不去想了。 命運就像一條既定的軌跡,神明怪獸和妖魔人鬼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低頭行路時,前后茫茫,所有生靈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逆天改命,還是弄巧成拙。 這只有扶桑才知道。只有扶桑知道那些錯綜復雜的軌跡,由何處起頭,又最終通向了哪里。 朱雀一直覺得既然生于天地之間,那么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就好。至于這是打破了扶桑當初的預言,還是浪費了扶桑當初的警告,他覺得完全沒什么區(qū)別。 如果逆天改命是要他屈就臣服,那就讓他沿著既定的命運走下去吧!走得粉身碎骨!走得鮮血滿途! 火紅色的鳳凰漫不經(jīng)心地煽動雙翅,帶動了周圍云霧繚繞,在廣袤的東方天空燃燒出無際的胭脂血色。天與地之間如一個半開的老蚌,陰險地打開蚌殼,引導他向命運的更深處飛去。 宛城大劫,扶桑自然也能感知。但是他太累了,累得沒有精力再去關(guān)心地上又有哪里妖獸橫行,生靈涂炭。 扶桑躺在一片漆黑里,連睜開眼睛都做不到。 他被關(guān)在這里有多久了? 扶桑竭力保持清醒,同時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斷流失。我的目之所及處,有密密匝匝的黑線,鋪天蓋地壓來,千絲萬縷纏繞,深深扎進扶桑的四肢百骸,從他身上汲取無窮生機。他無法言說此時的心情,就算泰伯與龍神站在他面前,他也無法說出一句指責的話。 外面山崩地裂,鬼神嚎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個龐然大物正在形成,掌控生死,執(zhí)宰萬物。女媧留下的封印以及泰伯在魔淵收服的妖邪之氣,成為這個怪物的一半來源。另一半,則來自泰伯和扶桑自己。運行了數(shù)千萬年的天道首次受到?jīng)_擊,連扶桑都無法預料的命運正在到來。 怎么會弄成這樣。我似乎聽到他問。 我把畫面拉近,去看他的臉。 他面色蒼白,薄唇緊抿,山眉愁蹙。扶桑的肌膚太冷了,看上去就像一個陶瓷的假人躺在那里,無知無覺。 怎么會弄成這樣。 他沒有動,我卻分明聽到他的聲音。 “哀慟彷徨,為什么你又讓我經(jīng)歷一遍?” 什么? 戲看得太久,我?guī)缀跬浟俗约阂庾R的存在。 扶桑知道我在這里?他能感知到“我”? 我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一些。 我知道我沒有形體,但是扶桑身上的黑線似乎因我的靠近而微微拂動起來。 我?guī)缀蹩裣病?/br> 扶桑,扶桑! 我發(fā)不出聲音,只好這樣一直默念,懷著一絲絕望的期冀。他若能聽見…… “我”是不是就真的存在? 扶桑,扶桑! 扶桑纖長的睫毛微微抖動,他卻沒有回應我的呼喚。 扶桑!你能聽見我,對不對?扶桑!你回答!你回答! “不要吵他?!币粋€人說。 我連忙將畫面轉(zhuǎn)過去,玄色衣袍的鏡面神站在虛空中。此時他臉上的迷霧不見了,露出一張與扶桑一模一樣的臉。 畫面在他們之間快速切換了數(shù)次,好像我在反復確認。 一模一樣。 躺在黑暗里的那個皺著眉,站在虛空里的那個面無表情。 “誰將你拖入昆山壁中?”鏡面神直視我的方向。 我聽了他的話,急切地回看自己,所見仍然是什么也沒有。 我沒有形體,他如何知道我在哪里? 鏡面神發(fā)出嗤笑。 “喪失了神格,果然變蠢了。” 你知道我是誰? 他歪了歪頭,笑起來,露出森森白牙。 “我不知道?!?/br> ……不可能。你騙我。若不知道我是誰,你不可能這樣搭話。 “對啊?!八痣p臂,愜意地站著,“騙你又怎么樣?!?/br> …………… 我要是有手有腳,一定揍得他找不著娘。 “好兇哦?!彼恢皇痔饋砻约旱南掳?,“嘖嘖。又蠢又魯莽?!?/br> ………你媽! 我正怒火沖頭(如果我有頭的話),那邊鏡面神卻整肅了表情。 “你聽好,下面的話我只說一次,不許插嘴?!?/br> ……… 我看了看扶桑。他連眉頭也不皺了,似乎安靜祥和地睡著。 “不要看他!”鏡面神突然說,“認真點!” ………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 “你所見的一切,都是昆山壁中的幻境。有人把你關(guān)在這里面,要你見證輪回反復,直到你的精神耗盡,徹底消失。你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這并不是我們第一次相見。你被困在這里時,會一次次經(jīng)歷這些事,看到我。我沒辦法幫你,因為這里存在的也只是一段歷史,真正的'我'不在這里。你如果還想出去,就自己想辦法打破昆山壁?!?/br> 我冷靜地看著鏡面神。忽然想到,此時若有其他人在,看他對著一團虛無在說話,是不是特別好笑。 鏡面神顯然沒有我這樣放松。 他冷笑:“自己都快死了還有興致胡思亂想,你是真的活膩了?” 我煩躁起來。 什么叫活膩了? 我有意識的時間里,被妖鬼人神困在棺槨中,關(guān)在虛空中,束縛在妖元里,禁錮在尸體中,時間以萬年紀,我能不瘋,已經(jīng)很叫我自己驚訝。生生死死我見過許多,唯獨“活”,我沒有經(jīng)歷過。 我想活。 哪怕作為一只蜉蝣,朝生暮死,在清晨的曦光中自在地擺動肢干,在黃昏的暮色里漸漸僵直了身體。我也許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避蟲鳥的撲食,也許會遇到許多生活在同一片池塘的同類、蟲魚、輕拂的楊柳、飄落的桃花、垂釣的閑人、胡鬧的頑童。紛擾喧囂,煙火人間。 我想,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