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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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獨自站著,沖到了這明晃晃可見之地,故意親身入陣,在等。 天青白交接,風寒如割。 火光又起,朝他快速沖來。 須臾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揮來即砍。 山宗抬刀隔擋,如松而立,紋絲不動。 后方眾人此時才在胡十一的帶領下沖了出來。 包圍著的人沒能再下手,一時對峙。 火光掃去,掃開周圍一片晨霧。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來。 水中站著的山宗也被照了出來,他一手橫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額上布巾。 四下突然無聲。 用刀對著他的那些人如石像一般定住了,又不自覺地往后退。 他們后方,走出來兩三個持刀的身影,都已是兩鬢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個人出了聲,像被人掐住了喉般戛然而止,咽在了風里。 卻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他們手中的兵器接連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過來,連同后面幾十道身影,陸陸續(xù)續(xù),無聲走近,在火光里顯露。 終于,一個中年人走過來,顫著聲:“頭兒,是你嗎?” “是我?!鄙阶诖沽耸掷锏牡叮眍^滾動:“我來找你們了?!?/br> 第九十章 神容看著手里一張黃麻紙。 天還沒亮透, 蔚州驛館里安靜無聲,她坐在妝奩前梳妝, 對著一盞未滅的燭火,看著這紙上寫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著她黑亮的長發(fā), 口中道:“少主如果滿意,待山使來時就如此準備了?!?/br>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親喜愛的, 將紙放下,“就這樣辦吧?!闭f著抬頭看一眼烏蒙蒙的窗戶,問:“我父親心情如何?” “國公瞧著很好, ”紫瑞回:“昨日還給主母寫了信去報平安, 一切如常?!?/br> 神容點頭:“那就好,稍后我去拜見他。” 紫瑞看一眼那紙,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國公就罷了,就連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會心中歡喜?!?/br> 以往她家少主最關心的莫過于山川河澤,何曾關心過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 心想他知道了肯定會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繞著胸前垂下的一縷發(fā)絲, 笑了笑:“我父親肯松口見他是難得的機會, 可沒那么簡單?!?/br> 這一面若是見得好,她母親那邊才有可能好辦,這么簡單的道理她豈能不知,又豈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著她笑:“我看少主近來臉上笑容都多了?!?/br> 神容抿去笑:“你瞧錯了?!?/br> 紫瑞只好忍笑, 乖巧稱是。 神容心里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來說,過兩日,他就該啟程出發(fā),自幽州趕來了。 想完瞄見銅鏡,看見里面自己微彎的嘴角,她抬手撫一下鬢發(fā),藏去了。 …… 山靄霧氣未散,山宗的聲音還在回蕩。 “我來找你們了?!?/br> 所有人在這句話后都退后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掃視一圈,一群人穿著粗布襤褸的衣裳,有的還穿著當年盧龍軍的厚皮甲,早已磨損得不成樣;有的外面只裹著獸皮做成的甲,束發(fā)蓬亂,胡須雜生。 唯有一張張臉他還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著他,聲還發(fā)顫:“你終于來了,咱們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山宗看著他,短短四年,他已臉上溝壑叢生,比原先模樣看起來蒼老了十幾歲,那是當初最早入盧龍軍的一營鐵騎長薄仲。 他點頭:“我來帶你們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為何,竟似有幾分忌憚:“還能回去?咱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叛軍了?!?/br> 陸續(xù)有更多人從山野深處走了出來,拖著兵器,身軀干瘦如游影,臉頰枯槁,發(fā)髻蓬亂,密密麻麻將這里圍了幾圈。 在漸漸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里,每個人都站得筆直,又都沉默不語。 山宗握緊刀:“盧龍軍不可能叛國?!?/br>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顫著手抱起拳,直接在河里跪下:“是,咱們不曾叛國!盧龍軍從來不曾叛國!” 一時間周遭接連響起扔下兵器的聲音,有的人嗚咽出了聲,壓抑著,硬撐著,應和著林外的風聲,林間鴉聲,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點河,挺拔如松地站著,聲卻已?。骸澳銈儭€有多少人?” “盧龍鐵騎全軍一百營,一營五百人。這里共有三十七營,鐵騎長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br> 最先跟著他一并走出的兩個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兩營鐵騎長。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過來,哽著聲:“就只剩這些了?” 原來先前那火龍陣不過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那么多人。 薄仲仰頭看山宗,眼里噙著淚花:“當年咱們從薊州殺出重圍,就已折損過重,沒有援軍,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進不來。起先還有萬余人,占據(jù)一座小城與他們對抗了數(shù)月,終是被圍剿攻破,自此陸續(xù)失散,路上也死的死,傷的傷。只有咱們這一支入了山,還能和他們繼續(xù)周旋,這些年來被他們數(shù)次圍剿,只能越走越深。” 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后呢?” 薄仲哽咽:“敵賊們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設衛(wèi)城屯兵,咱們在深山里靠山過活,卻也不得不一直沿著山脈四處躲避,傷病饑寒,許多弟兄都沒了,終于到了這離幽州關較近的一帶,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關了,咱們都已是叛軍,只能躲進更深的老林里?!?/br> 他頓一下,眼眶通紅:“只有附近的漢人遺民還幫著咱們,不知咱們蹤跡,他們就往山口送衣糧,許多人因此被敵賊抓去沒了命,據(jù)說有些鎮(zhèn)子一有敵兵經(jīng)過就驚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們還希望咱們能收回故土,還相信咱們!中原卻沒有人來,一直沒有人來!咱們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 頃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緊閉著唇,握刀的手指骨節(jié)作響,終于松開牙關,聲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還能不能找到?” “應當都還在故城附近,許是隱姓埋名了,再難相見?!北≈俸碇杏忠贿欤骸爸慌录由纤麄儯娨膊蛔阄迩Я恕?/br> 五萬盧龍軍,只剩了五千,眼前的還不足兩千。 山宗閉了閉眼,睜開時吐出口氣,眼底泛紅,刀一提:“跟我走,我?guī)銈兓厝?!?/br> “真的還能回去嗎?”薄仲問。 “必須回去?!鄙阶谡f:“朝中已易主,新君對幽州之事一無所知,此番一戰(zhàn),我已被查,這是難得的機會。盧龍軍要想一雪前恥,為死去的同袍正名,就必須回去!” 薄仲一下從河里站了起來,山林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一雪前恥,這不就是他們等到今日的希望。 胡十一在旁看到現(xiàn)在,才從震驚中回味過來,許多事仍云里霧里,看向山宗,卻覺得他好似已經(jīng)計劃了許久一樣。 難怪會一得到機會就來了,只怕是已經(jīng)等太久了。 …… 再次等到天黑,眾人才能動身。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已算長,但在浩蕩廣袤的山脈間并不顯眼,此時已經(jīng)到了山林邊沿。 那八十道身影早已與他們同在一處。 久別相認,幾位鐵騎長相見時不禁哽咽抱拳,有的兵只是嚼起了軍中久違干硬的軍糧,就哭出了聲。 但現(xiàn)在,他們都靜默無聲地跟著山宗,準備出去。 夜幕一點點降臨,籠蓋四野。 胡十一蹲在林邊,照顧好了自己受傷的兵,回頭又打發(fā)了兩人出去探路,再去看山宗,發(fā)現(xiàn)他始終沒怎么說話,這一路平靜而沉默。 不知怎么,胡十一想起了剛建軍所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剛?cè)斡闹輬F練使,就是這樣,沉冷狠戾,練兵狠,制亂狠,這些年下來始終手段狠絕、以暴制暴,無處不絕情。 仔細想想,好像也就打金嬌嬌來了幽州,他才有了一絲人情味兒。 他撓著下巴,想說什么,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頭兒,”薄仲走過來,小聲道:“這些年那些狗賊還一直盯著咱們,孫過折占據(jù)薊州做了‘泥禮城’城主,一心要把咱一網(wǎng)打盡,他還總喜歡活捉咱們的人,此番只要出山就一定會遇到阻截。” 山宗看一眼林外的天,月黑風高,正是啟程之時,“這回誰阻截都沒用?!彼鹕?,抽刀先行:“走!” 眾人頓時應命上路。 夜風刮了過來,攜帶塵沙,拍打著人的臉,但這是密林外面的氣息,重回人世的氣息。 遠處隱約有幾聲馬蹄聲經(jīng)過,夜晚還有敵兵在四處巡邏。 隊伍只能貼著山林邊沿游走,腳步聲藏在風塵呼嘯里,一路往回關方向。 前方忽然出現(xiàn)了火光。 胡十一立即回頭示警:“頭兒,前方有敵兵?!?/br> 一隊騎兵的馬蹄聲在接近,后方已有盧龍士兵伏地貼耳辯音,起身后報:“約有百人,朝這里來了?!?/br> 比慣常的數(shù)量多,說明他們已有所察覺了。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恐怕無法避開他們的眼。 山宗聲音幽冷:“能避則避,避不過,就送他們?nèi)ゼ赖斓诹F騎營?!?/br> 頓時身后八十人一起抽了刀。 每至夜半風就轉(zhuǎn)寒,在關外無遮無攔的大地上嗚嚎,猶如鬼泣。 隊伍不過剛剛快到那個鎮(zhèn)子附近,離幽州關城還遠,可已經(jīng)必須要遠離山嶺,無所依恃。 持火巡邏的敵兵已經(jīng)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