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李瀾挑了挑眉，夾起了一筷子鹿脯在嘴里嚼著：“孤可是一直都在學(xué)經(jīng)史。歷數(shù)前代，至于本朝，什么時候有過獨(dú)相二十年的事？謝別有從龍之功不假——有從龍之功的臣子難道少了么，死于非命的和急流勇退的哪個不比大權(quán)獨(dú)掌的多？”

    孟惟略微頷首，繼而道：“話雖如此，師相畢竟cao持政務(wù)久些，威望重于群臣，殿下不可以不依仗?！?/br>
    “小孟你這話倒像挑唆呢。”李瀾把鹿脯咬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評斷了這么一句。抬手制止了孟惟的否認(rèn)，兀自說道：“孤也沒說不用謝子念。可朝中除了謝子念總不能就都是庸人了，孤要叫他們做事啊。再者孤執(zhí)政日久，更要……要恩威皆出于上？你先前講《左傳》的時候怎么說的‘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x別威重，孤就更該布恩威于群臣了。強(qiáng)臣凌主，對他也不是好事罷?！?/br>
    孟惟聽得額角幾乎冒出汗來，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殿下所言甚是。但用人的事，殿下還需審慎些。殿下到底對朝中百官的情形不熟悉，倘若誤用jian佞，到時候只恐……”

    李瀾想了一會兒，把嘴里嚼著的東西都咽下去了，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這好辦。孤不熟悉，謝丞相總不會不熟悉的。孤給你一道手詔，你拿著去謝別府上——他病得不能見人，你就隔著簾子問他。倒不是一時間就要找兩個宰輔出來，可再怎么，孤手底下也不能只你們師徒兩個合用吧？孤看別個那些太子都是有一大批潛邸舊人東宮官的，孤也要?！?/br>
    李瀾說的話無不在情在理，孟惟當(dāng)然不會拒絕。何況太子要選東宮官，于他是好事。他年資雖然淺薄，夾袋里沒有人，可他如今是太子跟前的紅人，當(dāng)朝最年輕的內(nèi)翰，他在李瀾跟前很說得上話——正是拓開人脈的大好時候。

    何況有了小太子這一份手詔，謝府便再不能將他拒之門外了。

    小孟學(xué)士心情大好地瞇了瞇眼，應(yīng)聲稱是。緊接著又想起一事來，恭聲道：“那魯王和淮王隨行親衛(wèi)的安置，是否一并向謝相問策？”

    李瀾端著湯碗吹了吹，道：“行啊。你去都去了，索性把要問的都問一問?！?/br>
    第一百二十六章

    孟惟進(jìn)門的時候，謝別才喝了藥。雖說低燒不退，但謝丞相卻沒有在寢堂待客。書房里未縈藥湯古怪的苦味，只有翰墨冷香。孟惟先是松了口氣，繼而覺得悵然，他抬手扶住作勢要行禮的謝別，道：“師相不必多禮?！?/br>
    “爾為欽使，禮不可廢。”謝別推開他的手，神色沉靜，下拜如儀。孟惟望著他赭色交領(lǐng)下露出的潔白后頸，是上等絲絹一樣的質(zhì)地。心襟微漪，有些后悔沒有用唇齒在上面落下朱印。

    但新貴的太子寵臣很快將心思收攏了起來，微笑著向東拱手道：“臣惟奉太子殿下敕，特來探望謝丞相。丞相乃柱國棟梁，萬望珍重。太子口諭：孤實(shí)殷盼丞相回朝佐弼，你切記叫他好生修養(yǎng)?！?/br>
    謝別看也不看他，兀自向東一拜，口稱：“承蒙殿下垂問，老臣不勝惶恐感激，敢不竭誠盡心？”

    孟惟尚且是第一次聽他自稱老臣，好不容易才嘴角的笑意抿了回去，結(jié)束了這一套禮數(shù)，再度伸手相扶：“好了，師相快請坐。前幾日登門的時候，聽聞師相病得起不來身，不知現(xiàn)在可好些了么？”

    謝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話。他心中負(fù)氣，卻總不能質(zhì)問這狂徒“為什么起不來身你難道不知道么？”。倘若說出口了，才是真的顏面無存。

    孟惟倒不少這一口茶喝，徑自說明了來意：“魯王和淮王此番入京可不是單人匹馬，別的不提，兩人的親衛(wèi)隊(duì)加起來足有六百之?dāng)?shù)?？〉路荒沁呥@些日子可都熱鬧得太過了?！?/br>
    “六百親軍?！敝x別閉上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繼而微笑起來：“京中有禁軍十萬，五百親軍，也值當(dāng)你這樣提防？”

    “師相又何必誑我?！泵衔┴?fù)著手，很坦然地望過去：“京中禁軍十萬，可有一兵一卒，是太子殿下調(diào)得動的么？”

    謝別同他對視了一會兒，才緩緩搖頭，道：“無。當(dāng)年七王爭位，諸王各自擁兵，諸軍派系林立，才有那曠日持久的動亂，幾乎釀下大禍?；实鄣腔髮⒔姶蛟斓描F桶一般，即便是最受信重如我，也絕不能染指分毫。十六部禁軍正副衛(wèi)統(tǒng)領(lǐng)都只聽皇帝欽命，哪怕有監(jiān)國太子傳國玉璽，都調(diào)他們不動。他們只認(rèn)皇帝當(dāng)面親口所傳的旨意。若有妄動則為國賊，其余十五部當(dāng)共誅之?！?/br>
    孟惟“嘶”了一聲，上前兩步，低聲道：“可陛下如今那樣……師相何妨叫他們面圣，好叫太子名正言順地接管禁軍?！?/br>
    “正是陛下如今這般，才更不能讓他們面圣?！敝x別略向后靠了些，神色凝重地掐著腕上的檀木香珠道：“其一，陛下此時神志不清，什么話都說的出口。那些人若有心懷不軌的，大可將皇帝神智昏聵之語奉為圣意，以行篡逆之實(shí)。再者……”

    他似有顧慮，孟惟卻已領(lǐng)會，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不避忌地道：“再者，按黎掌院的說法，陛下現(xiàn)在病況已經(jīng)日漸好轉(zhuǎn)了……師相顧慮的是，是學(xué)生孟浪了。”

    他這話說得已經(jīng)直白太過了。謝別心下氣惱，不禁低聲斥道：“謀逆的是你們，本相可不懼?！?/br>
    孟惟聞言笑出聲來，坦然道：“師相這話說的倒干凈，可律典上寫的清清楚楚。首逆者族，從逆者誅，太子監(jiān)國詔是學(xué)生所擬不假，宣詔的可是師相。”

    謝別幾乎將手中的珠串掐斷，一時懶得再言語。

    孟惟卻不以為意，仔細(xì)想了想，又說：“不過師相當(dāng)年有過大功，殿下又是陛下唯一的愛子，或許能逃過追究，也未可知。但不論如何，太子殿下和學(xué)生如今還是要多方仰仗師相的——太子今日還提到，要拔選東宮官，問學(xué)生可有人選舉薦。學(xué)生年幼德薄，出身貧寒，識得的才俊也多是師相門下，不知師相意下如何？”

    謝別沒有急著吃這送到嘴邊的香餌，而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他端詳了一番，仿佛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一般。孟惟被他看得有些臉紅了，輕聲叫他：“師相……？”

    “孟凡思，”熟悉又久違的稱呼在耳邊響起來，謝別略向前傾身，近乎困惑地問他：“你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怕么？”

    小孟學(xué)士灑然拂袖，回以微笑：“學(xué)生遍觀諸史，未見惶惶而封侯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謝丞相養(yǎng)好了病，還朝時便又是春風(fēng)春水的和煦君子。此時立在殿上，身子也如舊時挺秀，溫和地道：“是以二王的親兵，且先叫他們自行安置，不得有所侵?jǐn)_。否則叫人知道，恐生事端?！?/br>
    李瀾本想托腮，但他左手五指上新傷疊著舊傷，碰了一下就疼得嘶氣。他不以為意地甩了甩手，稍坐正了些，頷首道：“孤也是這樣想。父皇的禁軍，誰能調(diào)的動不成？小孟學(xué)士偏還要cao心……cao心有用似的。嫌他們是禍患，早日打發(fā)回去才是真的，省得他兩日一疏三天一表地嚷著要見父皇?！?/br>
    這個他說的是魯王李澄。謝別又是無奈又是困擾，小太子對魯王有來無端的悍妒實(shí)在是叫人哭笑不得，還便罷了。皇帝如今這個樣子，能不叫他見人就最好不要叫他見人，尤其藩鎮(zhèn)自古多禍端，萬一皇帝神智昏聵下說了不該說的話，誰知道會生出什么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