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鳳生癡迷武學(xué)一道，胸中博藏武林百家，各派招數(shù)信手拈來。這時候偶遇喻余青這等良才，居然能把十二家劍法用得如此順意，心中大為快慰，一時忘了底下眾人，自身生死，反而仿佛回到當(dāng)初和沈忘荃拆招解招的時光，手上一招“策我良馬”使得木杖輕顫，繾綣無限，這招的應(yīng)招原本是“被我輕裘”，雙劍劍身纏繞，勁力相互抵消。喻余青陡然省悟過來：“我與他試什么招？他在看我武功路數(shù)！”劍身一纏，急忙便放手撤身，腳下芙蓉飐輕功如長風(fēng)倒卷，托著他仿佛足下生蓮、向后往天梯上階急退。那長劍與木杖相交纏繞，木杖哪里如劍柔軟，登時被絞做碎片。

    汝鳳生道：“錯了！”說話間身形飄忽，有如鬼魅，倏忽間欹近喻余青，兩人一進(jìn)一退，盤旋在百丈高崖之上，形如兩只飛鳥。眾人都驚叫一聲，只見汝鳳生運起一掌，便要向喻余青胸口拍落。懸空之中，避無可避，氣息全提于心口之時，他居然能運功出掌，本已匪夷所思。千鈞一發(fā)之際，喻余青也是急中生智，同樣叫道：“你也錯了！”趁蟾圣掌力一頓之時，話音一出，則那口提胸之氣泄出，身形急墜，那一掌便拍在了他臉上。

    若是旁人，這一掌怕是要拍得頭骨碎裂。但他臉上帶有金制面具，這一擋之下面具裂開，但人卻沒事。喻余青借力一撥，續(xù)了一招“隨波轉(zhuǎn)薄”，同樣是恰才那套劍法當(dāng)中的劍意，并不以力硬抗，而是順其力勢，隨波逐流，被這一掌之力激得彷如落葉翩然前飄，正正落在那九百九十九級的“通天道”最后一階上頭。他雙腳甫一落地，底下仰著脖子的看官都忍不住轟天價地喊了一聲，只是那聲音聽起來有的震驚，有的佩服，有的則懊惱不已。

    喻余青心中一喜，心道陰錯陽差，居然給我登到了道頂，抬頭一望，山頂蟾口的一線天正在上頭，一輪明月仿佛被山脊噙在舌尖，端得是人間絕景。他胸中氣海翻涌，手足劇顫，曉得自己剛才是死里逃生；但反倒不懼了，暗道你一代宗師輕言許諾，難道還能反悔不成？只是我也不求你傳什么衣缽，只求你救人便是。

    可視線與蟾圣一對，卻發(fā)現(xiàn)他怔怔盯著自己，眼神驚疑不定，好像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怖之事一般，那張生滿老斑的垂贅臉皮眼袋抽動，嘴唇翕張，仿佛要說什么，可剛一張口，卻陡然噴出一大口黑血來，整個人搖搖晃晃，立定不住。喻余青驚道：“老前輩！”反應(yīng)便伸手過去扶他，可沒料到蟾圣居然渾渾噩噩地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像一口氣猛然窒住，一腳踏空，倒摔下那通天道。

    喻余青驚道：“不好！”也顧不得這人剛才還幾乎要殺了自己，兩步搶前，一手提住了他的前襟，阻住了下墜之勢，但自己撲身之時只想救人，立足不穩(wěn)，此處山勢道路均極陡峭，也被他一跤帶倒。他一把抱住老者，但覺他渾身如朽木槁皮，脈息混亂，呼吸薄快，身子枯輕，便的確是與通常的耄耋老人更無二致，起了憫弱的心思，想也不想便把他護(hù)在懷中，兩人并做一處，滾輪似的從階梯上摔下。沿路山道嶙峋尖利，到處散落著各種兵刃，喻余青一力護(hù)佑，背上被割得鮮血淋漓。

    汝鳳生回神過來，喘息一聲，道：“‘流鄭激楚’！”這也是‘文帝劍’中的招式，文帝劍是十二家創(chuàng)派以來便有的高深劍訣，子弟中質(zhì)材差些的，學(xué)不來這套劍法，更兼是百年前的劍招，如今看來便有些陳舊，是以并不常用。喻余青也是個嗜武之人，王家武閣里的要訣又隨便他看，因此自然是早已熟習(xí)，不及細(xì)想，化掌為劍，一擊拍出，掌風(fēng)甕然如樂，將下層的階梯震出一個凹槽，恰好氣息一轉(zhuǎn)，回身探馬，一把抓住石坳，五指竟如劍一般深深插入石縫之中，這才穩(wěn)住了身形不再下落。

    蟾圣不待立定，喝道：“你是誰？誰派你來的？”五指如鉤，一掌襲向面門。喻余青急忙閃開，怪道：“沒有人派我來，我來求蟾圣治??！”汝鳳生哪里肯信，道：“信口胡謅！十二家要給我設(shè)套，難道我會怕他？”他們兩人嘴上不停，手中不斷，剎那間拆了十余招小擒拿。喻余青原本心下甚怒，暗道我救你一命，卻不聽你說一個謝字；但雙手與他一格，只覺這老者身上的真氣比恰才弱了不止一分，知道他怕是的確江河日暮，身上功力正一分分散去，急忙撤手讓道：“我?guī)熥鍣M遭滅門，十二家明明有宗門之親卻袖手旁觀，斷不是他們派我來的。晚輩是‘蓬心塵垢’金陵王的外姓弟子，姓喻！”

    汝鳳生這才緩了一緩，兩眼如鷙，慢慢打量他臉孔，道：“那你身上這天長地久蠱，是從哪里來的？”

    喻余青渾身劇震，他想起湯光顯所說的故事，不敢置信道：“這……怎么會是……？……”說到一半，記起自己臉上的面具除去了，那對面射來的眼光便讓他一悚，不敢直視。汝鳳生突然手指一勾，快如閃電，向他心口抓下。

    先前史文業(yè)、張元伯感念喻余青出手相救之恩，又畢竟顧念蟾圣教養(yǎng)之德，見他二人從通天道上摔落，急忙搶上天梯打算趁機相助。此時見蟾圣突施殺手，都忙不迭撲至近前，分左右夾攻援手，叫道：“師尊！手下留人！”喻余青將掌橫胸一格，居然擋不住他，勉強向后飄開半步，但衣裳前襟已被他掌風(fēng)震裂，露出胸口縱橫丘壑仿佛枯枝、又沒入經(jīng)脈深處的根莖出來。汝鳳生一見之下，雙目仿佛流毒，一霎時仿佛喜不自勝，卻又悲不自勝，陡然仰天長笑：“在這里了?。?！”這一聲發(fā)喊蘊藏了畢生功力，仿佛發(fā)泄怨氣一般奔瀉而出，直震得人耳膜出血，頭昏腦漲，立定不??；史、張二鬼松開了雙手，忍不住去捂住耳朵。

    那眇目頭陀沙閬、嶺南俠賈萬濮松、針神仇五娘、催命參婆閻婆子原本想要趁亂偷襲，正剛摸到近前，被這“龍嘯功”震得立在當(dāng)?shù)?，動憚不得。離得稍遠(yuǎn)打算援手的人更是砰砰乓乓，倒了一地。喻余青只覺得渾身上下如同上了千斤枷鎖，仿佛被壓在五指山下，連抬起一根手指也困難；只見那老人面如槁木，神如厲鬼，五指上發(fā)黃的指甲又尖又利，彎成爪鉤之狀，高高揚起，幾乎可見下一刻便要徒手將他心臟挖出來。

    史文業(yè)和張元伯雙手堵住耳孔，面色慘白，喊道：“師尊！”聲調(diào)惶惶，卻并非求他住手；反而各自長跪到底。

    眼見喻余青怕是無法逃過此劫，蟾圣的動作卻在半空中陡然一頓，原來他一瞥之下，看見他胸口種蠱之地，有一處劍刺的傷疤，深入肌理；若不是那蠱根仿佛針線一般，將肌腱兩側(cè)拉住，讓傷口彌合，怕是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他腦中驀地回想起百年前的事來，一切歷歷在目，宛如昨天才發(fā)生一樣。

    “我曾見過和這很像的傷疤。

    “……那時候我先天不足，患有心病，從生下來便靠百藥吊命。夙愿之一，便是尋求長生之法。原本幾位僧人、藥師都預(yù)料我至多活不過二十歲，可我拜在百藥門下，既習(xí)武強身，更學(xué)醫(yī)學(xué)毒，醫(yī)者自醫(yī)，也活過了這個年頭。但漸要到三十歲時，我的藥引之中，必須有鮮活人心一味，方能緩解病痛。我有一位小師弟，什么都比我厲害，雖然表面上對我千依百順，但暗地里自然也看不起我，背著我仍然當(dāng)吃人心吊命是邪魔外道，明明戰(zhàn)場上遍地死尸，他也從不肯替我挖人心來下藥。

    “后來我這位師弟揚名立萬，成了正派中的大英雄、大圣人，多少人踏破門檻，只為和他坐地談天。我汝鳳生卻天天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被病痛折磨到朝夕間只有片刻能夠入睡，有時好容易睡著卻半夜驚醒，仍能聽見師弟在和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談笑的聲音。我知道自己漸欲嫉妒發(fā)狂，總是想他會不會趁著自己睡著時便偷偷跟這些人走了，去當(dāng)他的大英雄、大圣人，再也不屑與我為伍？他是正派，我是邪魔，連名字也不能被寫在一起。我知道那些來的人都是什么東西，我活著尚且這樣，等我死以后，又有多少人拿那雙臟眼去看他、多少唇舌暗自流涎、多少雙手向他身上去摸？我受不了，我光想一想就要發(fā)瘋，想要把他們眼珠子全挖出來，把他們的手全斬下來。

    “我自知時日無多，刻苦鉆研武學(xué)，想要自創(chuàng)出一套絕世神功出來。我和我?guī)煹苡袀€約定，每逢三年之期，我倆便要較量各自新學(xué)或是新創(chuàng)的武功；誰若輸了，誰便要替對方做一件事。我和他自來贏面各半，即便他贏，憑他的腦袋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至多便是叫我喝藥、陪他游山，有時甚至不過是吃一顆糖，笑一笑。真不懂他為什么覺得這些有趣？

    “那日又到了我倆較藝的日子，他號稱‘嫁蠱神通’，居然拿出一支木蠱的蠱苗來，說這便是他今次創(chuàng)出的新招，名為‘天長地久’，是真正的長生不老之術(shù)。我哪里會信？他那時的蠱蟲，若是植入了他人身上，便往往能控制對方為己所用。我以為他是要害我，擺脫我的管束好逃下山去，因此和他大打出手，并把他扔到那群喜歡崇拜他的人面前，讓他當(dāng)中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