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一番話是實情，也全是為了救命，但給他這么一說卻聽起來老大不是味兒，王儀被他抱在懷里，聽他居然稱自己是弱質(zhì)女流，仿佛和那些只在家刺繡女紅的閨秀小姐一樣，忍不住橫他一眼，更別說居然稱打贏了是不敬尊長，打輸了是欺負小輩云云不成體統(tǒng)的說話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地里使勁踩了他一腳。

    汝鳳生被他這話抵住，發(fā)作亦不是，隱隱也覺得好笑。但他一轉(zhuǎn)念便發(fā)覺不對：他是如何醒過來的？這小子先前內(nèi)息紊亂、毒素逼人，他們將他送入這桂月宮中救治，這大殿木廊均由獨特的香木制成，這香味侵襲熏腦，狀如麻醉。如果要抵抗這香味昏沉，就要用特質(zhì)的檀香熏透衣衫、鼻管及口腔。喻余青與王儀身上都有檀香味道，王樵一來本就在這殿中，二來不欲他醒過來，身上自然沒有。汝鳳生之前替他手上釋放過毒血，見到他掌中鳳字，一看便知是沈忘荃的字跡，知道定與鳳文有關(guān)，但卻揣摩不透。

    這香木醉人之功，幾勝于毒，多少人內(nèi)功深厚，也不敢擅闖這桂月宮。此時三鬼早已發(fā)現(xiàn)檀香被人盡數(shù)取去，以他們功力之深及對毒物的熟悉，仍然不敢擅自進入，只敢候在殿外。而此時王樵居然臉不紅、心不跳，仿佛沒事人一般大咧咧地站在這里，神志清明，渾如無狀，簡直匪夷所思。這世上能不用熏香單憑內(nèi)力相抗而安安穩(wěn)穩(wěn)站在這里的，屈指數(shù)來大約不過十人；或者若是精通毒物藥性，自然另當別論。

    汝鳳生心頭微微一動，道：“你知道我姓汝？誰告訴你的？”當世百年已過，能口稱蟾圣姓名、和他平輩論交的人自然早已死絕了。

    王樵也不瞞他，淡淡答道：“沈老師告訴我的?！?/br>
    這大約是他這多年來頭一次得知沈忘荃的消息，突然怔在當?shù)?，仿佛不敢置信：“你……見過他？”他似乎還想要問別的，但話語卡在喉嚨里，只嘴唇張了張，卻發(fā)不出來聲音。王樵看他的樣子，雖然對這人又是輕視、又是鄙夷，卻突然心中一陣不忍，難以當面告知他沈忘荃最后落得一副怎樣情形，猶豫了一霎，只道：“是啊，沈老師讓我告訴你，你鳳文解得不對，全然想錯了。這一場是你輸了?！?/br>
    汝鳳生大怒，心道這小子信口胡謅，戲弄于我，喝道：“好啊，你說我錯了？那你解解看！”當下一掌劈到。他此刻身上雖無內(nèi)力，但招式絕妙、勁力猶然。王樵推開喻余青與王儀，側(cè)身一歪，就像腳下踉蹌了一步，卻剛好避開了這一下，就好像無意為之，嘴里急急忙忙道：“別動手，我慢慢說，哎麻煩得很……”蟾圣哪里聽他分解，一招一式如同暴風驟雨，席卷而上。

    可數(shù)招一過，莫說是汝鳳生，就連王儀和喻余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得合不攏嘴。原來這幾招上，居然沒有一下打著了王樵的身子，連衣角也沒有挨上。雖然小的跌跌撞撞，不成章法，但好在老的如今也沒有一成內(nèi)力，否則單憑掌風也早已經(jīng)將他帶倒了。但饒是如此，仍然不可置信。汝鳳生又驚又怒，道：“還說你沒有武功？”王樵笑道：“這不是武功?！比犋P生不再托大，一套拳法使將出來，心想這小子閃避的步法也同樣是功夫的一種，不可能毫無規(guī)矩套路。誰料王樵的腳步就當真沒有半點套路，更是又虛又亂，看得他心中厭煩浮躁，一招伏虎式當胸推出，若是他真氣在時，這一招只使得一分力，便能震斷對方心脈。如今雖無內(nèi)息，但其招式剛猛，也足以翻他一個筋斗。王樵道：“這下可要得罪了?！比犋P生尚未反應(yīng)過來，那一掌之力陡然震在自身身上，反而把他自己推得一個筋斗，跌在地上。

    以他這樣的大宗師身份，被人推跌在地，狼狽不堪，那大概得是好幾十年都未有過的經(jīng)歷了，莫說他自己愣在原地，另外兩人看得也全然不知所謂，就好像是他自己左腳絆右腳摔了一跤似的。汝鳳生腦子里心念電轉(zhuǎn)，心道：這是什么武功？借力打力？顛倒乾坤？化功神相？他腦子里霎時間轉(zhuǎn)過無數(shù)種武功名號，可哪一個也看起來不是這一個。

    王樵見他被一跤摔倒，怔住苦思，心下歉然，道：“老前輩，這的確是借來的力，不過晚輩借的不是你自己的力道。”他頓一頓，也不隱瞞，“我用的也不是什么步法，只是你一動，周遭的氣也跟著動，軌跡能看得清楚，自然就能避開了。就像你用大力去劈一片樹葉，你掌風越緊，它越是能輕輕飄開。當然，沈老師說我這解法仍然是下乘，還是拘束于物形，若是上乘，我自是氣本身，與氣同為一體。你以有形之掌擊無形之氣，永遠也不能奏效?！彼膊徊厮剑瑢⑸蛲跸惹敖趟目谠E盡說了一遍。

    王儀大惑不解，喻余青眉頭深鎖，汝鳳生卻驚得瞠目結(jié)舌，半晌道：“不可能，這決計辦不到。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煉性命之火，方能成頂天立地之人。越是習(xí)武強韌，越是集天地靈氣于一身，一把性命匯聚三花，便是卓爾不凡、獨一無二，如何能與尋常氣息等同？”

    王樵搖頭道：“所以沈老師說鳳文練功習(xí)武的不好，勝負心重的也不行。我也還沒徹底想明白，三把兩式，所以現(xiàn)在只能這么著了。但要我看來，這和您那一套慣常的武功是反著來的。越是武功高強的，怕是越學(xué)不來這本領(lǐng)，也越容易被這本領(lǐng)克制?！?/br>
    汝鳳生喃喃自語：“是了，這是‘空’的功夫，這么說來，曾經(jīng)‘空相訣’和‘無生門’都有過‘忘形’的教義……但也不對，不對，這不僅是招式、發(fā)勁上要忘形……”

    原本習(xí)武之人，要達到至高境界，總要勤修苦練，學(xué)習(xí)眾多，一日不綴，無論體用精氣神，全部都要千錘百煉，身子里要真氣滿溢，骨骼肌rou要飽滿健全，內(nèi)力修為要精純至罡，全部都是求“滿”求“全”，于己一身一世界上求大圓滿。所以外家專注根骨，內(nèi)家探索內(nèi)心，悟道要“入定”，求的都是一人一心的“不動如山”，固本保元，不被外界因素侵擾，其實卻將自己與萬物隔絕了。要知道在最自然的狀態(tài)之下，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間一切，都更無分別，由小至無限大，又由大至無限小，這樣的道理，武學(xué)家卻往往難以貫通。

    他越想越是明白，就也越想越是混亂，就好像在一處久閉的牢籠之中，他一生試過了無數(shù)柄鑰匙，想將那把困著自己的鐵鎖打開，誰料卻有人告訴他其實身后的墻是假的。那這一生，豈不歸零？這所有的鉆研，豈不是毫無意義？這一生愛恨，豈不等于從未有過？那堅執(zhí)的是什么？追逐的是什么？活著是為了什么？

    百年種種，這時仿佛倒轉(zhuǎn)，一件件紛至沓來，歷歷在目；他大叫一聲，在殿內(nèi)急急奔走，恍如癡癲。王樵急忙扶起王儀，對喻余青道：“我們快走！”王儀驚道：“他怎么了？突然發(fā)瘋起來？”王樵道：“這是‘知見障’。他就像只鼴鼠，一直相信自己挖洞的方向是對的，以為自己在不斷前進。結(jié)果挖了一輩子，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還在原地?！蓖鮾x奇道：“一直朝前挖，怎么可能還在原地？”王樵道：“如果他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挖，繞著圓球挖了一整圈呢？”王儀想了想，搖頭道：“難道這鼴鼠這么傻，不知道自己在一顆圓球上轉(zhuǎn)圈？”王樵道：“如果這只鼴鼠他生平從未到過圓球之外，又怎么知道自己在圓球上轉(zhuǎn)圈？”王儀一愣，張口答不上來，腦袋里驀地想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或者是‘只緣身在此山中’，陡然仿佛也窺見另一道極為高深的境界領(lǐng)悟，但憑她目前的根底造詣，只是朦朦朧朧，只隔一隙。

    王樵和她奔至前院，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喻余青并沒有跟上來。原來他根基已成，天資又極為穎悟，此時木香醉人，情識一昏，定力便弱，也被這知見障罩入其中了。

    他的情形與蟾圣又為不同，因為先前瀕死一線時種入這嫁蠱，便仿佛寄生一般，一體二分，但仍然有賓主之次。他正需要的是蟾圣那種以‘我相’為尊，以萬物為役的心法竅要，方能以精化神，以神占主；但此時王樵述說的這鳳文卻是一套反著克制蟾圣武功的基底，對他卻無形中有大害。若是無所謂主次、無所謂我相，無所謂萬物邊界，那么‘我’與‘它’本無分別，‘心’與‘物’也更無分別，又何必苦苦抗拒，如此痛苦？

    他本身就介于二者之間，仿佛正于河岸邊界的一條細線上岌岌可危地邁步，單這樣一想，身上的疼痛便歸于無形，二者之間原本牢守的界限卻也在逐漸打破，便似潮水漲落，界限晦明；萬物灰飛，皆歸一處；再往下去，往小里去，本來都是沒有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