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都瞪大了眼睛：“哈？——”“看掉色兒？看成什么色？”

    “黑白的，就像山水畫那樣。再把色看回來。如此三番?！彼妭z個小鬼使勁擠眉瞪眼，笑道，“不是用眼睛看。得用這兒。”他戳了戳他們胸口，拍拍破舊的道袍上的土，站起來把信收進懷里。“替我跟希常師兄說聲，我得走啦。”

    “走？去哪兒？”

    “下山去——”他拖了長音，腳下慢悠悠地一跛一拐，“試試。”

    王爭坐在門檻上睡著了，隱約聽見偏門傳來響動；家里人似都沒聽見，沒有一個在。爭兒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可以幫家里做事，跑到門邊墊著腳撥動門閂罅開一條縫兒，見一個老乞婆在外頭，衣衫單薄破敝，在秋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一雙枯手捧著破碗，滿頭敝發(fā)亂如蒲草，見開門的是個小少爺，往門里看了看，似覺得和他說并沒有用，沙啞嗓音問道：“家老爺在么？”

    王爭昂了昂小腦袋，挺起腰板道：“我就是啦！”

    那老婦一楞，旋即明白過來，笑道：“小老爺也是老爺。你爹爹在么？”王爭搖頭道：“我爹爹出家了。我現(xiàn)在就是家老爺！”他也不懂詞兒怎么用，就胡亂地隨著話說，學(xué)大人挺了挺胸脯，“你有什么事對我說也是一樣的。”

    老婦憐愛地看著他，道：“沒有什么事，只請小老爺賞可憐人一碗飯吃?！?/br>
    王爭看了看她，笑道：“你等一等！”邁著一雙胖嘟嘟的小腿噠噠往院里跑，將自己桌上一碗甜粥、一疊柿餅?zāi)孟聛?，又噔噔跑回門前，一股腦交在她手里?！澳愣寄萌グ?！我還有好多呢，”他玉白透雪的臉上一雙圓眼眨了眨，俏皮可愛，“你要是明兒還想吃，明天這個點再來，這時候姆娘們都不在——”

    老婦卻不看手里的吃食，只望著他。“小老爺太懂事了。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小孩兒也不怕生，從盤里揀起一塊柿餅，“我叫王爭！五歲啦！”

    “是‘真假’的真，還是‘至臻’的臻哪？”她輕輕問，“你會寫嗎？”

    “爹說我成天吵吵地不安靜，所以是把‘靜’剩一半兒的爭?！毙〈笕擞心Ｓ袠拥卣f，“大娘說是我拈鬮兒時什么都想要。我明明沒什么想要啊，我就想要爹回來?！彼婀值乜粗蠇D神情，“你是不是餓得難受？你吃呀，可好吃了，”他把餅抵到老婦嘴邊，想了想又學(xué)著大人模樣說道，“不必客氣。”

    一連三五日，每逢午睡后這片晌功夫，這老婦總會上門討一碗粥喝，小主人既不害怕，亦不吝嗇，倒是頗有江湖豪俠之風(fēng)，一老一少，頗有趣味。只是這一日他卻愁眉苦臉，道：“婆婆，明日里你不能來了，來也尋不見我?！蹦抢蠇D忙問：“怎么了？我若給小主人添了麻煩，不來就是?！蓖鯛幍溃骸安皇?。明日大娘要我開始學(xué)武了?！崩蠇D想了想，嘆道：“是啦！你這歲數(shù)，也該扎根基了。”她見王爭愀然不樂，勸道：“你是武學(xué)世家，家里將來多少擔(dān)子要扛，武是一定要學(xué)的，莫怕吃苦?！蹦呛⒆拥溃骸拔胰艉煤脤W(xué)武，也不怕吃苦，爹爹會不會回來？”那老婦也答不上來，半晌道：“既然你明日學(xué)武，我今日便帶你出去玩玩，你敢不敢？”這孩兒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也想來在深宅大院里憋得壞了，跳起來笑得兩眼都看不見了，抱著她脖子叫道：“好??！我們偷偷地走。”

    老婦笑道：“你偷跑出去，大娘不打斷你腿么？”

    王爭吐了吐舌頭：“那不能，明日還得練武呢。再說當(dāng)真打斷了，也正好可以不練了。”

    老婦搖頭笑他：“也真不知小主子像誰。”

    他跟著老婦穿堂過巷，只覺得對方走得也并不峻急，可初時還跟得上，后來跑得氣喘吁吁，居然追不上一個佝僂婦人，不由得叫道：“你等一等我，”老婦微微笑道：“你我比賽，誰先到東街的果脯攤兒，誰便請客做東?！蓖鯛幰膊焕⒘怂@個名兒，爭強好勝，一聽比賽便大喜過望，叫道：“一言為定?！比鐾葍号芷饋?；可他人小力短，老婦只不緊不慢跟著，居然甩脫不開。那老婦一邊慢悠悠走，一邊教他雙腳落地前輕后黏的技法。見他不明白，便伸手握著他的小腳，帶著他向前邁步輕重緩急。這小子也是極其聰明，一點就透，再走兩步，氣便不喘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睾屠蠇D并肩而行。老婦再與他隨意閑話，其實不知不覺在說話的長短中教他吐納呼吸換氣之法。從家中到東街三里地長，兩人走得快步如風(fēng)，斷然不似一個五歲孩兒的腳步，且絲毫不覺得疲累。快到果脯攤兒時，王爭故意搶上幾步，跳到攤前。城中哪有人不認(rèn)識王家公子的，都笑逐顏開，只聽他奶聲奶氣道：“掌柜的，我賒幾個果兒，記在我大娘賬上，成不成？”周圍人都笑起來，一疊聲說：“那有什么成不成的，小少爺愛吃什么，自個盡管挑就是。”他們見跟著一個老婦，只當(dāng)是王家下人仆婦，也不為意。

    王爭得了一大包脯兒，又贏了賭賽，蹦蹦跳跳地牽著老婦的手走。拐過一個彎兒，老婦道：“我們?nèi)デ魄铺柭渖健！蓖鯛幤娴溃骸叭ツ膬呵?？”老婦一指，“上山去看?！蓖鯛幋蟪砸惑@，“上山要一整天呢?！崩蠇D微微笑道：“吃了小主人那么多天的白食，也該出點力氣，帶你去玩好玩的?！闭f著將孩子往懷里一托，架住他腋下，整個人一提真氣，縱躍出數(shù)丈。王爭仿佛騰云駕霧一般，看景色從腳底掠去，驚得睜大雙眼，道：“婆婆，你會功夫！好厲害啊！”他腦筋極快，想到什么便說什么，“你是不是認(rèn)識我爹爹？”可婆婆卻不答話。直到上到山頂，將孩子一放，只見城廓正在腳下鋪開，被夕陽染成橘紅的柔色。王爭高興的手舞足蹈，漫山遍野撒丫子跑，陡然撞進一個道人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