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王家大宅鬧翻了天，大奶奶先罰兩人遲一個時辰吃晚飯，因為家里找不著小少爺慌得走火，居然被家老爺供述是他沒進(jìn)家門便私帶了爭兒出去玩了；可后來與東街上果脯兒店老板的供述一對，小少爺只好承認(rèn)他跟著個陌生乞婆溜出門玩兒去了，因此不僅晚飯沒了，還被罰打十下手心。家老爺因為身為長輩明知危險卻幫著做了偽證，簡直不知輕重，也要陪著罰十下以示效尤?？傻酵砩舷丛钑r，姆娘震天價響地叫起來，原來小少爺耳垂上多了一個青印子怎么也洗不掉，讓大奶奶一看當(dāng)即變了臉色：那標(biāo)記隱約是個幾筆勾勒的狐臉形狀，是南派教宗“鬼面青狐”喻余青的標(biāo)記，也是近日來令江湖聞風(fēng)喪膽的“格殺令”——凡是被打上這個標(biāo)記的人，意思是被鬼面青狐盯上索命，其他人誰敢搶在了他的前頭，無論是殺是保，便是和整個南派作對。這便是他早先發(fā)出江湖帖上的訊息，一時間人人自危，都不知什么是否有地方得罪了這位行事乖張、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如今小少爺耳上也被打了這個標(biāo)記，那還得了？豈不是說這兒也被盯上了？一問之下，果然小少爺什么也不知道，笑著說：“是呀！婆婆會變戲法！突然身子就長高了一截，戴上了個黑色面具——”家仆恨不得要把宅子所有偏門側(cè)門穿花門盡皆釘死，王樵才撓著頭忙忙阻止道：“不礙事的。我當(dāng)時也在看著呢，阿青是好意……”

    他倆便一起被罰跪后堂列著的牌位。

    宅邸后堂所列的牌位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不同，這里供奉的盡是滅門那日家中死去的人，從老爺公子，到家中仆婦走夫，盡有姓名。此時夜過中天，爭兒早已抗不住了，把頭擱在蒲團(tuán)墊上睡去；王樵倒跪得慣了，一卷經(jīng)文誦完，見夫人添香油上來，低聲喚道：“姽兒。你留著，我們談?wù)劇！?/br>
    夫人也在蒲團(tuán)上跪定了，向牌位拜了幾拜，曼擰斜顏，摻金線的眼睫被燭光一朧，一雙琉璃眼便如夢似幻。她雙掌合十，低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然你這趟怎么會回家來？爭兒先前想盼你回來過年，你都不肯……這次你能回來，定然也是為了他的事了?！?/br>
    王樵苦笑道：“我還算是個出家人，怎么能老是回家來？你把家打理得太好，我一回來，便不想走了；太過消磨，那是不成的。”

    “那便不走，成嗎？”

    他嘆了口氣?！皧箖?，我對不住你?！?/br>
    “那沒有什么。雖是貝先生許的，我本也是硬要跟你……你給我這身份，還讓我像個人形，又把爭兒交給我……我很滿足，也很感激。以前在旦暮衙里，做得便多是鬼生意……后來也算是當(dāng)真的孤魂野鬼，被貝先生收縫了新的皮囊，無處可去……我本以為，這輩子也沒法再做個人了。我也想有家，有個可回去的地方，有孩子繞膝?，F(xiàn)在都有了，我還有什么不滿意？”她慢慢點(diǎn)上新燭，“這些冤魂里，本也有我一分業(yè)障。我只想照顧好你，照顧好爭兒，照顧好這家，也算贖了罪孽，勉強(qiáng)彌補(bǔ)一些?！阒恢溃阕尃巸汉退麃硗?，便是在把爭兒往刀尖上送？”

    王樵訕訕道：“沒事的。余青他有他的分寸，不是壞心。他往爭兒耳上印了這個，是為得讓旁人都不敢動他，這是在保護(hù)他?！彼従從贸瞿切?，“北派五年經(jīng)營，也不是白饒的，要向十二家和南派叫板了；十二家夾在其中，首當(dāng)其沖，他們中誰都有可能為了我身上的鳳文而為難你們。”

    姽兒輕哼道：“你信他，我可不信。五年前，若是沒有儀姊姊替你擋那一劫，又或者他手中劍多往前送得半分，那土墳下埋的便是你了，那時候誰來替你在這兒樹上牌位，添點(diǎn)燈油？樵哥，那人早不是你認(rèn)得的喻余青了。他這些年來江湖人稱‘鬼面青狐’，都說是殺人如鬼，不分稚弱，是第一等的大魔頭。千門百會里有想反出南派的，他不帶部眾，一人去便將對方的寨子平了，寨中首領(lǐng)連老攜幼，挑了十三個首級在寨門上頭。如今南派里再沒有敢對他說二話的人，連南丐的湯光顯，也和他做了一碗水的交情?！?/br>
    王樵卻問：“你看過那帖子上列出的名單嗎？”

    “看了，雖說多半都是些窮兇極惡之徒……”

    王樵朝面前的牌位拜了拜，扶著腿站起身來。

    “那些都是當(dāng)年害死咱家這些先人的罪魁禍?zhǔn)住！彼尤灰恍Γ八腔貋硖嫖覉蟪鸬?。?/br>
    在姽兒看來，那倒也全然不錯。滅門之仇是血海深仇，即便傾盡一世報復(fù)到趕盡殺絕也不為過。王樵出了后堂隔室，將爭兒抱在床上睡了，自己仍不換那副道士裝束，提了拂塵，長發(fā)胡亂一挽便要出門去，急忙追上去問道：“你一大早地又要去哪里？你才回來，爭兒醒來找不著你，又要一番哭鬧了。”

    王樵道：“他要去殺人，我自然要去救人?！?/br>
    姽兒急忙扯住他：“你瘋了！讓他殺去，我雖然不喜喻余青，但他要?dú)⒌哪切┤穗y道無辜？就算有人要施善法、渡眾生，也輪不到是你。祖宗面前，你如何交代？”

    “把對方趕盡殺絕，也不算是交代。更何況你我都能看出來這其中蹊蹺，名字被列上格殺令的當(dāng)事人自然也能。余青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旁的人一查便知……”他頓了一頓，“若是仇家點(diǎn)名道姓地要來殺你報仇，你會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