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面色蒼白，但目光瑩然，緩緩念訣道：“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氣。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他雙手一振，周圍六氣回轉(zhuǎn)，晦明交疊。不少人心中恍然一動，心想因這蠱而生的恩怨，自堰天災(zāi)、生死局，至王家滅門，再至青狐令兜轉(zhuǎn)一圈，自然是恩生于害，又害生于恩，遠(yuǎn)無止境，若沒有人跳出來，便要生生世世，都纏做一個(gè)死結(jié)了。

    “啊……”文方寄不敢置信地抽吸一聲，只見他上臂外緣的一大塊黑斑逐漸褪去，化作黑色的飛塵，消弭在清朗的月光之下；緊接著，更多人身上的黑記如粉，被風(fēng)吹散至檻外，落入青山碧水之間。

    玉兒緩緩張開雙眼，揉揉眼睛坐起身來，像睡了長長的一覺。那片黑影不見了，她從沒把世界看得這般清晰透亮過；她愣愣地看石猴像小時(shí)候那般在她身邊手舞足蹈，上躥下跳；突然咯咯笑出聲來，那笑輕松自如，她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笑過?！八吡耍课艺也坏接白恿恕彼齺y糟糟地說，但眼里亮晶晶的，是少年從未見過的神采。

    眾人都覺得渾身上下輕盈萬分，仿佛鐐銬墜地，大赦一遭，驚喜之情溢于言表。唯有王樵陡然踉蹌一步，若不是有喻余青撐著早摔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來。一個(gè)孩子聲音哭叫道：“爹爹！爹爹！”撲進(jìn)他懷里。

    王樵抱住爭兒小小身子，透過孩子肩頭看去，見姽兒遠(yuǎn)遠(yuǎn)站在最外層的樓道旁，不敢靠近；見他望來，急忙偏開臉垂頭下去。王樵輕輕揉他頭頂，道：“爭兒，今日也苦了你了，是爹爹對不起你，沒照顧好你?！ソ心愦竽镞^來，我有話對她說?！睜巸嚎薜溃骸按竽镎f，她從此以后不見我們了，爹，你勸勸她?！蓖蹰渣c(diǎn)點(diǎn)頭，道：“你跟她說，爹要走了，請她來見我最后一面?！?/br>
    這話把孩子嚇得不輕，怔在原地，眼淚滾珠似的掉下來：“爹！你不要走！……是不是爭兒做錯(cuò)了？爭兒一定改的……”他看見從后面扶著王樵肩膀，把身子借他倚靠的喻余青，氣得去扳他的手指，想把他從爹爹身后推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要帶爹爹走？”但碰到他手指時(shí)才覺得冰涼過分，抬頭一看，見他咬著嘴唇，硬忍著眼淚不滾落下來，低聲對王樵道：“你們說話罷，我走開一會比較好?！蓖蹰苑次兆∷?，強(qiáng)留下來：“你哪也不許去，這會兒還不陪我么？”

    眾人心中都頗不是滋味，原本得逃大難、領(lǐng)悟神功、化解蠱毒的歡欣都仿佛兜頭澆下一盆冷水，想到恰才他們還鏖戰(zhàn)不休，這才拖累他至此，不由得更生愧疚，默然無語。四周靜得聽針墜地，見他交代后事，實(shí)在不忍心去看，都默默轉(zhuǎn)身走開。有幾個(gè)大夫想要上前查看，王樵苦笑擺手，示意他們不用來了；像是要撐一口氣，把最后這些話都說完。

    姽兒聽到了言語，走近了幾步。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眼中也無淚可流?！拔覍Σ黄鹉恪彼f，但王樵也幾乎同時(shí)道：“是我對不起你。”他看著女娘一瞬張大了的眼神，苦笑道，“我利用了你，只為自己方便輕松，是個(gè)混賬，根本配不上你。”他勉強(qiáng)撐起身來，“我能看穿六氣變幻，看透晦朔本根，……可我卻直到今天才看出來，你不是個(gè)偃偶……”

    姽兒咬牙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如蚊蚋般道：“是我騙了你……我怕我說出真相，你斷然不會留我在你身邊……我們旦暮衙……本就擅cao尸還魂之術(shù)。那日在水中我急切之間，只得將自己閉息封脈，后來幸而遇見了弇洲先生，這才救下一命……但我在水里泡了太久，渾身早已不剩什么完整皮rou，臉也已然出現(xiàn)巨人觀……他便替我換了這副偃偶的皮囊……我一直想要找你，我一直……忘不了你……”

    王樵搖頭道：“你不知道。我本來……可以救你的。我從水里醒來時(shí)你就在我旁邊，你抓著我的腳，用盡全力把我送上河岸，自己卻埋在污泥當(dāng)中……我至少……可以將你帶回城里安葬。你在船上時(shí)便救了我……讓我逃得生路，可我卻把你扔在那里，任污水浸泡、淤泥侵蝕……甚至都沒有在意你究竟還有沒有呼吸。我當(dāng)時(shí)只想，你與我何干？”

    “姽兒，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不值得你喜歡?！?/br>
    他輕輕一推孩子的背脊，“爭兒，去吧，到大娘那里去。大娘會好好照顧你的……你也不想和她分開，對不對？”

    孩子懵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被帶走時(shí)又拼命搖頭，伸出短短的小手來，使勁想拽住他衣衫一角：“爹，你要去哪？……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

    “哭什么？……別哭啦，你是個(gè)男子漢了……爹和以前一樣啊，就出去走走，或上山坐關(guān)，或云游四海……”

    “那爹爹還會回來嗎？……”

    “……會啊，爭兒想爹的時(shí)候，爹就回來了……”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雙眼半合半閉，整個(gè)人偎在喻余青懷抱里；“走吧，阿青，事都做完啦，我也累了……我們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誰也找不到我們……就我們兩個(gè)……”

    喻余青咬緊牙關(guān)，緊抱著他不讓哭聲泄出，嘶聲幾近模糊：“……我不要你死……”

    王樵微微闔上眼道：“……別怕……我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