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蕭雁遲再閉門謝客，可楚璇請他，自然還是請得動的。

    兩人淺酌清酒，其實(shí)話不多，只相互問了下對方的近況。

    楚璇的身體本已見好，卻不知是不是被酒氣上竄頂?shù)秒y受，喝了沒幾杯，便覺眼前光影繚亂，渙散模糊，頭一沉，暈了過去。

    蕭雁遲忙叫進(jìn)宮女把她抱回床上，叫御醫(yī)，又派人去了宣室殿請蕭逸。

    御醫(yī)在床前診了許久的脈，突然浮掠上些許喜色，忙后退幾步，朝蕭逸跪倒：“恭喜陛下，娘娘是有喜了?！?/br>
    蕭逸一怔，看看躺在床上猶在昏睡的楚璇，又看向御醫(yī)，目光略有些僵直：“你……你說什么？”

    御醫(yī)端袖揖禮，恭聲道：“娘娘已有了兩個(gè)月的身孕，喜脈已十分明顯，她會暈倒一來是因?yàn)榍叭齻€(gè)月胎像本就不穩(wěn)，娘娘又素來體弱；二來是因?yàn)閼n思多慮，氣郁難紓。只要稍加調(diào)理，一定能平安誕下皇子的?！?/br>
    蕭逸只覺腦子里一片空白，默了許久，才顫顫地把楚璇那纖細(xì)滑涼的手抬起來，放在唇邊輕吻，凝著她寧謐的睡顏看了許久，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像是下定了決心，起身快步出來，沖高顯仁道：“你去，把侯尚書叫來，朕有事要跟他商量?！?/br>
    高顯仁依令而退，一直沒走的蕭雁遲卻默默跟了上來。

    他緊跟著蕭逸，趁左右無人，低聲問：“璇兒懷孕了，陛下有什么打算？”

    蕭逸瞥了他一眼：“朕有什么打算用得著跟你說？”

    蕭雁遲快步上前，堵住他要再回到楚璇身邊的路，剛硬道：“她懷孕了，這孩子生下來之前她必須得當(dāng)上皇后，這孩子只能是嫡出，不能是庶出。”

    蕭逸本來也是這樣想的。

    他與璇兒的第一個(gè)孩子，只能以正宮子女的身份降生，絕不能屈作庶出，而他的璇兒也已在這貴妃位上委屈許久了。

    如今戰(zhàn)事平歇，疆土收復(fù)，他可以名正言順地重拾立后一事，他將侯恒苑找來也正是為這事兒。

    可他想是一回事兒，蕭雁遲這種態(tài)度著實(shí)讓他心里不舒服，因而他冷睨著蕭雁遲：“就你明白，朕不知道嗎？你是她什么人？管得了這么多閑事？”

    本以為這句話能把他擊退了，誰知蕭雁遲默了默，神情嚴(yán)正地上前，凜聲道：“我是她表哥，我手里有十萬大軍。”

    蕭雁遲見蕭逸冷眸看著自己，以為他沒聽明白，又甚是誠懇地補(bǔ)充：“十萬大軍現(xiàn)駐扎在長安城外五里，糧草豐足，披甲執(zhí)銳，我一聲令下，兩個(gè)時(shí)辰之內(nèi)就能攻入長安?！?/br>
    作者有話要說：　　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有點(diǎn)直，有點(diǎn)缺心眼……

    第49章

    蕭逸冷冷看著蕭雁遲。

    這樣的沉默如卯足了勁兒擲巨石入潭，未掀起半分漣漪，反而被那好似被那深潭給一口吞沒了。

    蕭雁遲自蕭逸那墨珠兒似的瞳眸里看到了不屑與輕蔑，隨即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握成拳，繃著聲音道：“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我……”

    未等他把話說完，蕭逸揚(yáng)起巴掌給了他腦殼一耳刮子。

    “你攻！你今天就攻！你今天要是不攻你就是狗崽子！”

    蕭逸破口大罵，逼得蕭雁遲步步后退，他一邊踉蹌著退，一邊笨拙地躲避著蕭逸那雨點(diǎn)般落在自己腦殼上的耳刮子，饒是這樣，還是被打了好幾下。

    他吃痛地捂住頭，悶聲道：“臣是云麾將軍，陛下不能這樣對臣……??！”

    “不要打臉！”

    蕭雁遲趔趄著站定，雙手護(hù)住自己的臉，瞪圓了眼憤憤看著蕭逸，悶聲道：“陛下你怎么能打臣的臉？這太傷人自尊了！”

    蕭逸收起手，縷著蟠醨金龍紋的墨緞闊袖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干脆利落地被斂于身后。

    他瞥了蕭雁遲一眼，道：“你都要造反了，還想讓朕給你留自尊？”

    蕭雁遲捂著被抽得發(fā)燙的臉，上前一步，殷殷道：“您立璇兒為后，臣就不造反?！?/br>
    蕭逸掃了蕭雁遲幾眼，漸斂去怒容，目光如天水般清淡，落在他的臉上，道：“雁遲，朕知道你是好意。可好意不是這樣用的，那是朕的女人，朕的孩子，朕自己不會為他們打算嗎？讓你這么一鬧，不管往后做什么都好像是被你逼著做出來的，你真覺得這樣是對璇兒好嗎？”

    蕭雁遲低下了頭，輕輕嘟囔了一句，看上去頗為憂傷悵然。

    蕭逸耳朵極尖，自然聽清了他說的是“可我放心不下她”。但瞧他這模樣，灰敗頹然，全然不像是打了勝仗的歸朝將軍那般意氣風(fēng)發(fā)，不禁流露出些許惻隱，也懶得再同他計(jì)較，只拿出了作為長輩對晚輩的關(guān)愛，溫聲道：“你有什么心事就說出來，朕愿意聽一聽?！?/br>
    蕭雁遲默了許久，像是鼓足了勇氣，嚴(yán)肅凜然道：“等璇兒當(dāng)上皇后，臣就想請辭，這云麾將軍臣不干了?！?/br>
    蕭逸訝然，隨即失笑。

    還真是個(gè)正直干凈的明朗少年，半點(diǎn)污垢都納不住，半點(diǎn)心事都藏不住。不過是放了一個(gè)阿史那思摩，他做都做了，也向梁王妥協(xié)了，如今倒好像過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非要折騰些事情出來不可。

    蕭逸搖了搖頭，無奈且溫和地掠了他一眼：“你呀，還是太嫩?！?/br>
    說罷，他繞過蕭雁遲，徑直出了殿門。

    高顯仁已將侯恒苑請來，正候在前殿。

    韶關(guān)大勝，梁王又得意了，近來朝堂上動作頗多，侯恒苑疲于應(yīng)付，連日來勞頓，眼瞼發(fā)烏，臉色很是難看。

    蕭逸仔細(xì)地觀察了下他的臉色，沒急著開口，讓高顯仁先看座，再上茶，甚至親自往冰鑒里加碎冰，拿出冰綃骨折扇親自給他的老師扇風(fēng)。

    把侯恒苑扇得冷汗漓漓，警惕地盯著蕭逸：“陛下，您有事說事，別這樣，臣害怕。”

    蕭逸笑瞇瞇地把扇子收回來，道：“朕就是有一件小事想跟老師商量商量?！?/br>
    侯恒苑太了解皇帝陛下，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小崽子就是只披著張人皮的狐貍，這清潤無害的笑里不知藏了多少個(gè)心眼，天王老子都能讓他從天上算計(jì)下來。

    因而他不敢懈怠，端著身子，緊繃著問：“陛下說來聽聽。”

    “就是……”蕭逸豎起一根手指撓了撓眉梢，在侯恒苑炯炯的注視里，道：“朕想立后?！?/br>
    侯恒苑心突地跳了一下，不祥的預(yù)感浮掠上心頭，問：“立誰？”

    蕭逸輕緩且堅(jiān)定地說：“楚璇。”

    殿中一陣靜謐，侯恒苑剛皺著眉想開口，蕭逸搶先一步道：“她已有孕在身，若是個(gè)男孩，便是朕的長子，朕早立中宮，以嫡長子為儲，也是輔立社稷，安定人心之舉?！?/br>
    “老師可以和母后聯(lián)手逼朕，可你們總不希望朕將來寵妾滅妻吧？至于皇嗣……朕向你們保證，若皇后不是楚璇，不管將來誰入主昭陽殿，朕都不會踏入昭陽殿半步，若是那樣，大周永遠(yuǎn)都不會有嫡子落地?！?/br>
    侯恒苑枯眉靜坐，臉色冰涼，半天沒說話。

    侍立在側(cè)的高顯仁很為皇帝陛下和那還在內(nèi)殿昏睡的貴妃捏一把汗，上前來給侯恒苑續(xù)了杯茶，偷眼殷切地望著他。

    老尚書沉默良久，平聲道：“那梁王呢？”

    “楚璇絕不會跟梁王再有瓜葛，她已經(jīng)知道了楚晏的身份。”

    侯恒苑臉色一沉，當(dāng)即怒道：“胡鬧！”

    他顧不得君臣尊卑，霍得起身，只覺怒氣在胸膛前翻涌，幾乎要順著喉線噴出來，艱難地忍下去，壓著嗓子低聲道：“陛下，咱們不是說好了不告訴她嗎？楚晏自己都沒有跟女兒說，是因?yàn)榇耸玛P(guān)乎重大，是與梁王一戰(zhàn)的決勝關(guān)鍵。您怎么能這么沉不住氣！這么草率！您難道就沒想過若是泄露天機(jī)功虧一簣，不光楚晏會有性命之憂，就連您的義兄徐慕那更是白死了！”

    蕭逸一直等著他說完，面色澹靜，目光堅(jiān)定道：“璇兒不會出賣朕。”

    簡短干脆的一句話，把侯恒苑噎得險(xiǎn)些一口氣沒上來。

    他看著蕭逸，就像是持重謹(jǐn)慎的長輩，甚是不滿地看著被美色所迷惑、魯莽草率的晚輩。

    可蕭逸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四歲登基，縱有天下孩童都有的頑劣，可亦有傲絕世人的奇智。他小小年紀(jì)就會演戲，能蒙騙住老jian巨猾的梁王；能在別扭過后，不舍地放下手中玩具，被他拖回書案前用功讀書；能在初習(xí)武后一身傷痕的情形下，依舊咬住了牙迎難而上。

    他從來都是顧全大局、深謀遠(yuǎn)慮的，他的沉穩(wěn)老練遠(yuǎn)超同齡人，特別是自親政后，在朝堂上與梁王明暗里過招，綢繆深遠(yuǎn)，謀略精到，有時(shí)連侯恒苑都覺望塵莫及。

    這么完美到幾乎無可挑剔帝王，在剛才那一瞬間，卻讓侯恒苑覺得好像回到了他小時(shí)候，那瞳眸清澈、秀氣稚嫩的孩子，緊緊攥著自己手中心愛的玩具，難以舍棄，任性執(zhí)拗，就是不肯回到書案前讀書。

    侯恒苑輕嘆了口氣，柔緩了臉色，試圖像蕭逸小時(shí)候那般溫言勸說他放下難舍的玩具，乖乖地回到書案前，做一個(gè)皇帝該做的事情。

    從前他能做到，如今一定也能做到。

    “并非是臣對楚貴妃有成見，只是她自幼被養(yǎng)在梁王府，受梁王耳濡目染嚴(yán)重，兩人之間的攀扯千絲萬縷，沒那么容易斬?cái)?。若是立她為后，將來誕下嫡長子，再被立為太子，陛下就不怕站在她身后的梁王會生出些不該生的心思嗎？到時(shí)前朝與后宮勾連，豈不是社稷將危矣?！?/br>
    蕭逸站在窗邊安靜地聽他說完，驀然抬頭：“璇兒不會再和梁王有任何瓜葛。她對朕的心就和朕對她是一樣的，我們會不離不棄，共歷險(xiǎn)難的?！?/br>
    窗外枝椏橫斜入窗，一疏婆娑花枝恰垂落到他的肩邊，陽光溫暖灑下，覆在臉上斑駁花影。

    臉上稀疏勾勒著明暗交疊的影子，襯得他雙眸明熠，亮如辰星。

    “老師，朕知道您的苦心，這么多年，您守著父皇臨危托孤的囑托，拉扯著朕從稚齡幼弱之時(shí)走到如今，是一心想讓朕成為一個(gè)掃平亂蕩之局、鏟除jian佞的明君?！?/br>
    蕭逸輕緩地笑了笑，俊秀如畫的面容上鋪了層溫暖的光暈，顯得整個(gè)人都很平和。

    “朕一直都很努力，不敢有絲毫懈怠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不想辜負(fù)父皇，不想辜負(fù)您，也不想辜負(fù)傳到朕手里的這錦繡江山?？墒恰?/br>
    他微頓，聲含嗟嘆，幽幽然落下：“可是朕今年才二十二歲，有的時(shí)候獨(dú)自待著靜下心來想一想，這么多年的歲月，值得回味追懷的快樂塵光十分寥寥。幾乎所有的人生從記憶清晰起便都浸在陰謀權(quán)術(shù)、詭計(jì)傾軋里，朕所過的日子，所做的事，所守護(hù)的東西全部都是作為皇帝該去履行的責(zé)任，而沒有一樣是為我自己?！?/br>
    “老師，您總說我天資稟賦超絕，智謀遠(yuǎn)勝同齡人，瞧著是好事，可有的時(shí)候，我也很羨慕那些天資稟賦遠(yuǎn)不及我的同齡人。因他們活得簡單，活得輕松，他們喜歡誰，想護(hù)著誰，就會痛痛快快地去做，不像我，渾身都是無形的鎖鏈，綁住了手，綁住了腿，牢牢地被綁在那張龍椅上，動彈不得。”

    “可是我除了是皇帝，我也是個(gè)人啊。我也有人的喜怒哀樂，我不是一個(gè)承襲祖業(yè)、傳宗后人的工具。從前我聽了您的話，乖乖地扔掉了自己喜歡的玩具去書案前讀書，您和母后都很高興?？墒悄恢?，到了晚上，夜幕降臨，我自己偷偷地跑去撿回了被我扔掉的玩具，抱著它哭了一宿?！?/br>
    “所以，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讓自己輕易喜歡上什么，因?yàn)槲抑溃参崴鶒?，終皆過客。我不得不為了自己要走的這條路去舍棄自己的心，甚至當(dāng)在年少時(shí)，在最好的年華里遇上了自己喜歡的姑娘，都一度不敢靠近她，差一點(diǎn)由著她嫁給旁人。”

    蕭逸深吸了口氣，眼中瑩瑩，如染了霜霧，清波淺漾地看向站得僵直的侯恒苑。

    “大約是上天垂憐我了，陰差陽錯(cuò)，還是把她送到了我身邊。老師，您一直把楚璇看作是梁王送到我身邊的細(xì)作，讓我嚴(yán)加提防，可是，卻不知，她在我身邊的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最陽光明媚的四年。我愛她，勝過這世間所有。我想給她我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我想與她一生一世，我想為我自己任性一次?！?/br>
    侯恒苑聽著蕭逸娓娓的傾訴，靜默了許久，想要說些什么時(shí)才覺自己的喉嚨發(fā)澀，張了口，只能發(fā)出短促且沙啞的碎音。

    殿里響起細(xì)微的抽噎聲，他正要循著聲音去看看，卻見眼前撩過一道白影，楚璇穿著單薄的寢衣一陣風(fēng)似的撲進(jìn)了蕭逸的懷里。

    她側(cè)頰貼在蕭逸襟前，低聲哭了許久，才抬起頭，拭掉蕭逸眼角邊晶瑩的淚珠兒，抽噎道：“思弈，我不想當(dāng)皇后了，你別哭，只要能陪在你身邊，什么名分的都不重要?！?/br>
    蕭逸垂眸看她，深情濃眷，繾綣哀柔。

    兩人款款對望了許久，復(fù)又抱在了一起，在融融陽光里小聲抽泣。

    侯恒苑就站在一邊看著，看了好半天，看得心里甚不是滋味，才懨懨地說：“能不能先別哭了……”他只覺頭有些發(fā)沉，也顧不得往深里想，一跺腳，一狠心，道：“不就是立后嗎？立就立吧，陛下都二十二了，也該有個(gè)皇后了?！?/br>
    蕭逸和楚璇停止了哭聲，巴巴地看向他。

    侯恒苑微忖了忖，目光嚴(yán)肅地落到了楚璇的身上：“臣可以為貴妃爭取朝中文臣清流的支持，但有個(gè)條件，自此以后您必須和梁王一刀兩斷，您跟梁王府再不能有任何瓜葛?！?/br>
    楚璇微怔，吸了吸鼻子，搗蒜般地拼命點(diǎn)頭。

    侯恒苑道：“這就得了，朝堂上的事臣來辦，陛下可別忘了，若要立后還得過太后那一關(guān)?！?/br>
    說罷，他深躬身朝兩人揖禮，轉(zhuǎn)身出了殿門。

    眼見著身形微佝的老尚書步履穩(wěn)健地順著云階下去，那褚色官服游移在杳長的白玉石間，漸漸遠(yuǎn)去，孤影模糊，直至消失在視野里。

    窗外鳥雀嚶啾，時(shí)鳴時(shí)歇，襯得殿內(nèi)無比悄靜。

    蕭逸探身看了看走沒影的侯恒苑，又低頭看看楚璇，略顯嫌棄地摸了摸自己襟前被她抹上的鼻涕眼淚，道：“行了，走遠(yuǎn)了，別裝了。我就奇了怪了，你就不能哭得有技巧些，非把我衣裳弄得黏糊糊的?！?/br>
    楚璇甚是利落且瀟灑地?fù)]手抹干凈眼角殘余的眼淚，冷哼：“我不是見你一個(gè)人演戲演得艱難，連個(gè)搭臺子的都沒有，所以出來配合你嗎？你也真是的，演成那模樣，一點(diǎn)楚楚可憐的勁兒都沒有，我瞧著都著急。你還嫌我給你弄濕了衣裳？我這是哭得有水平，誰跟你似的，哼唧了半天，雷聲大雨點(diǎn)小，那淚珠子就掛在眼上，都不落下來?！?/br>
    “你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