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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第四卷)】(340-341)

    29年11月21日

    第三百四十章·救命

    北鎮(zhèn)撫司。

    錢寧捧著一個紫砂茶壺,有一口沒一口的緩緩啜吸,對眼前站著的青年儒生愛答不理。

    “錢大人,您看在下請托之事……”

    錢寧突然打斷儒生的哀求,“你姐夫犯得什么事你清楚,爺們肯見你是給你臉子,別說些不著四六的?!?/br>
    “是是,”儒生唯唯諾諾地點頭,“學生不敢有他求,只想著見姐丈一面。”

    “你當詔獄是你們家后院呢,說進就進?!卞X寧不屑冷笑,背過身去,一手負后,“我家衛(wèi)帥這幾日忙得很,將這詔獄交給爺們打理,爺可不能壞了律法規(guī)矩,辜負了大人那份信重?!?/br>
    “那是那是,誰人不知道錢大人您是秉公辦事,赤膽忠心。”儒生連聲稱是。

    娘的,這幫讀書人都是蠟燭啊,不點不亮,錢寧心里已開始罵起了大街,突然間背后的手猛地一沉,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落在了手里。

    “學生并非不懂規(guī)矩之人,姐丈入獄,家姐實在擔心,囑托我定要見上一面,回家報個平安即可,萬不敢教大人為難。”

    錢寧掂了掂手上銀子分量,臉上擠出幾分笑來,“說到底啊,律法也是人定的,人情世故還是要講點的,這就安排你探監(jiān),哎,快進快出,別到處聲張給爺們添麻煩?!?/br>
    “一定一定,學生省得?!比迳B連點頭。

    出門之際,錢寧不忘貼著耳朵低聲囑咐了一句,“再有下次,換成銀票,大家都方便?!?/br>
    * *?。?/br>
    陰森昏暗的詔獄牢房內(nèi),李夢陽神色平靜,盤腿坐在雜草上神游物外,還真有幾分處變不驚的名士風度。

    “姐夫,你沒事吧?”

    瞇著眼睛仔細辨認了一番,看清來人是內(nèi)弟左國磯,李夢陽迅速爬起,“舜齊,你怎么來了?”

    “jiejie不放心你,”左國磯上下打量一番李夢陽,“姐夫,您受苦了?!?/br>
    “不礙事,愚兄是此間??停嬖V你jiejie寬心,不消幾日便可回去?!?/br>
    李夢陽確實沒把進詔獄當回事,弘治十四年監(jiān)稅三關時因榆河驛倉糧事坐罪下獄,十八年彈劾壽寧侯還捎帶上了當時的張?zhí)?,再被下錦衣衛(wèi)獄,而今已算是三進宮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今的緹帥已不是牟斌了?!币娎顗絷柌话炎约喊参.敾厥?,左國磯急得直跺腳。

    “南山小兒,乳臭未干,他又能把我如何?”李夢陽嗤笑道。

    “這詔獄內(nèi)也非是丁壽主事。”左國磯憂心地搖首道,“據(jù)說劉瑾讓他加緊督造西苑豹房與仁和大長公主生壙,這北司的差事而今都是錢寧在打理。”

    “那又怎樣?”李夢陽不解,“錢寧根基尚淺,他還敢對我暗下殺手不成?”

    “你可知戴銑已死在詔獄之中?”左國磯見四下無人,低聲說道。

    “戴寶之死了?!怎么死的?”那個帶頭聯(lián)名上疏的戴銑竟然死在了詔獄,李夢陽驚愕問道。

    “說是廷杖舊傷復發(fā),還有御史涂禎朝門前見劉瑾不為禮,下獄廷杖,重傷而死;五官監(jiān)侯楊源廷杖三十,謫戍肅州,至懷慶而亡,其妻度氏只得用蘆荻裹尸,葬于驛后……”

    “吾命休矣!”聽了一個個對劉瑾無禮之人橫遭慘死,李夢陽面無人色,上個奏疏見面不禮的都死了,他作為誅劉瑾檄文的起草者,還有活路么。

    “上疏!我要上疏自辯!”李夢陽隔著檻欄緊緊抓住小舅子手腕,急切言道。

    “陛下將中外奏疏盡付劉瑾,上疏又有何用!”對這個還看不清時事的姐夫,左國磯欲哭無淚。

    “完了,完了……”李夢陽萬念俱灰,喃喃自語。

    “十年三下吏,此度更沾衣。梁獄書難上,秦庭哭未歸。”

    李夢陽倒真有幾分急才,身在獄中,生機渺茫,竟還能開口成詩。

    “姐夫,現(xiàn)在作詩于事無補,你得想個辦法呀。”左國磯皺著眉頭,看著這位平日自負才名的姐夫。

    “我能有什么辦法,等死罷了!”

    李夢陽突然嚎啕大哭,前兩番下獄,有驚無險,竟讓他忘了這里也是能死人的鬼門關。

    看這位身負文壇盛名的姐夫只知痛哭流涕,左國磯知道指望不上他拿主意了,只得自己悶頭想辦法。

    “有了!”左國磯靈光閃現(xiàn)。

    “有什么了?”兩眼哭成桃子的李夢陽打了個鼻涕泡,還沒反應過來。

    “唯有一人可就救姐夫?!?/br>
    “誰?”萌生一線生機的李夢陽提起了精神。

    “武功康對山。”左國磯道。

    “康德涵?不成不成?!崩顗絷栠B連搖頭。

    “有何不成?姐夫不知,劉瑾甚愛對山文采,常有意招攬,康子素不假辭色,以劉瑾之權勢跋扈,不以為罪,若由他出面,姐夫必可脫牢獄之災?!?/br>
    “我與康德涵素不相下,今死生之際相托,他豈會因我而結交劉瑾,自污清名!”李夢陽跺跺腳,對小舅子實言相告。

    左國磯知道自己這位姐夫,向來是把‘文人相輕’四個字做得淋漓盡致,大明朝才名能和他比肩的,基本他都瞧不上,就是內(nèi)閣李東陽,他沒事都敢嘲諷幾句。

    “生死攸關,便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搏上一搏,請姐夫手書一封,由小弟出面斡旋?!弊髧増远ㄑ缘馈?/br>
    *?。。?/br>
    西直門,劉瑾宅。

    雷長音焚香撫琴,劉瑾倒在羅漢榻上閉目養(yǎng)神,丁壽在一旁拈著一枚棋子與白少川耍賴糾纏,柳無三依然毫無存在感的隱身暗處,抱劍不語。

    老家院老姜進來稟報,“老爺,翰林院修撰康海前來拜見?!?/br>
    “哦?”劉瑾頗感意外,翻身而起,“快請?!?/br>
    老姜應了一聲,還沒轉身,便又被劉瑾喝住。

    “慢,我親自去迎。”

    劉瑾脫了鞋子,倒穿而出。

    “這康海是哪路神仙,公公竟然如此看重?”丁壽隨手將棋子擲到棋盤上。

    白少川重新將棋盤擺好,頭也不抬地回道:“武功康德涵,號對山,與你那位至交好友王子衡是同是弘治十五年壬戌科進士,只不過王子衡是三甲同進士出身,康德涵則是狀元及第?!?/br>
    “謝遷、王華、張升哪個不是狀元,劉公何以對他另眼相待?”丁壽不服氣道。

    “公公愛惜鄉(xiāng)黨人才,這康德涵是西安武功人,自然尤為看重,不過這康對山素來對公公延攬視而不見,今日登門怕是不會那么簡單?!?/br>
    白少川盯著棋盤,蹙眉沉思。

    一聲輕嘆,雷長音將古琴收起。

    “雷兄,今日這柱香還沒燒完呢?”丁壽指著一旁還有半截的信香道。

    “今日劉公怕是無心聽琴了?!?/br>
    *?。。?/br>
    劉府門外。

    一身青袍的康海盯著劉府大門,心潮起伏,今日這一步踏出,再無法洗脫自己與劉瑾之間的干系,天下士林又該如何譏嘲自己夤緣攀附權閹,奴顏直抵其門呢。

    明知厲害,多少次康海欲扭身就走,卻偏偏邁不開腿,只因袖中的那一張紙條,紙條上只有簡簡單單的十一個字:對山救我,唯對山為能救我。

    片紙雖薄,重逾千鈞,李獻吉既已死生相托,康某又如何只重浮名,一念及此,康海的眼神頓時堅定起來。

    府門大開,劉瑾大笑而出,“狀元公,來得何其遲也!”

    康海見劉瑾倒履相迎,微微錯愕,隨即施禮,“老先生請了?!?/br>
    劉瑾見他不稱名姓,也不說官職,只以見長者之禮,也不以為意,把臂而行,將康海延請入府上座。

    丁壽見劉瑾看重此人,也不好端著架子,與白少川上前見禮,自在下首坐了。

    “狀元公乃三秦豪杰,咱家久候不至,不想今日登門,借著此機,不妨暢飲一番,壽哥兒,你要多向狀元公請教學問,別整日不學無術的,失了身份?!?/br>
    躺槍的丁壽無奈答應一聲,打定主意出了這門,和這姓康的分道揚鑣,見面繞著走,請教學問,見鬼去吧。

    劉瑾隨即吩咐下人安排酒席,卻被康海阻止。

    “且慢,學生請教老先生,可知今世可稱三秦豪杰者有幾人?”康海斜睨劉瑾。

    “狀元公可有教我?”

    “不過三人爾?!?/br>
    康海屈指算道:“昔日王三原秉銓衡,進賢良,退不肖,可稱一人;另有一人隨帝左右,為國除弊……”

    流弊,丁壽心中贊嘆,要不人家是高考狀元呢,將弘治朝老君子王恕和劉瑾放在一起作比,這馬屁拍得不漏痕跡,高,實在是高!

    “今還有一人,為當世李白。”康海繼續(xù)道。

    “依在下愚見,這當世李太白莫不就是康狀元?”丁壽乜斜而視,眼神中滿是嘲弄。

    “壽哥兒,不得對狀元公無禮。”

    劉瑾輕斥了一句,氣得丁壽把頭一扭,眼不見為凈。

    “年紀輕不懂事,狀元公不要見怪,請繼續(xù)。”劉瑾笑道。

    康海目光從丁壽身上掃過,神色淡淡道:“昔唐玄宗任重高力士,寵冠群臣,且為李白脫靴。今老先生能為之乎?”

    “嗆”的一聲,柳無三懷中長劍突然出鞘半尺,白少川霍然而起,白皙手掌緊握玉骨折扇,目光似利劍直射康海。

    該,讓人蹬鼻子上臉了吧,丁壽翹著二郎腿,在邊上看好戲。

    劉瑾笑容不改,“這有何難,先生安坐,待咱家為先生役使?!?/br>
    康海同為劉瑾所為驚訝,起身攔阻道:“在下所說并非自身,而是李獻吉。”

    “李夢陽何能,安能比之李太白。”丁壽撣撣衣袍,不屑地哼了一聲。

    康海對丁壽置之不理,只對劉瑾道:“李夢陽之才高于李白,公卻不為之援,何談為太白脫靴!”

    “李夢陽之罪,有殺無赦?!卑咨俅ɡ渎暤?。

    說得好,丁壽向小白拋了個嘉許的眼神。

    “今殺一人,關中則少一才子,昔日曹cao憎惡禰衡而假手黃祖,此jian雄小智,李白醉使高力士脫靴,可謂輕慢,力士脫而不辭,容物大度也,劉公難道不比力士氣量!”

    面對康海咄咄逼問,劉瑾淡然一笑,“不說他事,但憑狀元公金口一張,便放那李夢陽一遭又能如何?!?/br>
    康海長吁一口氣,一直高高提起的心思終于放下。

    只聽劉瑾又道:“不過咱家想問一句,今日狀元公對李夢陽施以援手,來日若易地而處,可有人愿拉你一把呢?”

    康海昂然道:“康某行事只求問心無愧,來日如何,自有來日再見分曉?!?/br>
    劉瑾撫掌笑道:“好,慷慨任俠,果有三秦豪杰風范,來呀,擺酒設宴,咱家與狀元公痛飲開懷。”

    心事既去,康海也不再推辭,解去腰帶,與劉瑾杯來盞往,通宵達旦。

    第二日,李夢陽罰米三十石出詔獄而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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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一章·何求

    深夜,南京,吏部尚書王華府邸。

    王華看著堂下布衣站立的兒子,欣慰地點點頭,“無事就好?!?/br>
    “是,孩兒不孝,教父親擔憂了?!蓖跏厝蚀故椎馈?/br>
    “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王華問。

    “孩兒為避人耳目,躲入武夷山,憂心父親若是不知實情,恐傷了神思,便想著來報個平安?!?/br>
    “難為你有這個孝心?!蓖跞A頷首,“今后有何打算?”

    “孩兒想在山中結廬避禍?!蓖跏厝实?。

    “荒謬,你被貶龍場驛丞,乃是圣上明旨,豈可一味避禍,辜負圣恩。”王華叱責道。

    “孩兒并非記掛個人安危,實是丁南山為救孩兒已然擔了天大干系,若是平安到任,劉瑾怕是會歸咎于他。”王守仁辯解道。

    “住口,只談私恩,不顧大義,何敢稱我王氏子孫!”王華聲色俱厲,厲聲大喝。

    見老子發(fā)火,王守仁不敢再辯,垂首道:“父親說的是,孩兒知錯了,這便去龍場赴任?!?/br>
    王華語氣放緩,溫言道:“也不急于一時,好好歇息幾日,將養(yǎng)好身子再去不遲。”

    “王命在身,不能久留,孩兒夤夜便趕赴貴州?!蓖跏厝使虬菪卸Y,“父親保重。”

    拜別之后,王守仁起身便走。

    “云兒……”王華聲音悲愴地喚了一聲。

    聽聞父親突然喚自己乳名,王守仁止住了腳步。

    “南陲多瘴癘,你從小體弱,要愛惜身子。”

    王守仁重重點頭,終究沒有再回身。

    掛著兩行清淚,王華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劉瑾,老夫看你如何應對!”字字切齒,聲聲泣血。

    *?。。?/br>
    與此同時,錦衣衛(wèi)千戶牟斌宅邸書房。

    牟斌合上案卷,一聲輕嘆。

    “爹,您有心事?”牟惜珠將一碗?yún)酥聊脖髸盖啊?/br>
    “不要亂想,爹如今天高皇帝遠,自由自在,有什么心事?!蹦脖髮捨颗畠骸?/br>
    “您別瞞我,女兒知道徐家那小子掌南京衛(wèi)事后,平日里沒少與您添麻煩?!蹦蚕е樽叩礁赣H身后,為牟斌捶打肩膀。

    牟斌閉目享受著女兒服侍,朗聲笑道:“徐公子高門子弟,難免行止張狂,不過小孩子意氣罷了,不當事?!?/br>
    “如果是一時意氣,自然不當事,怕是他背后有人指使。”

    牟惜珠轉到父親身前,盯著牟斌道:“女兒聽說,徐天賜不止一次喝酒時與人說起,要替那丁壽好好出口鳥氣……”

    “惜珠,女兒家不要口不擇言?!蹦脖笳Z氣不悅。

    “爹知道你孝順,”看女兒眼眶發(fā)紅,牟斌又連忙溫言寬慰,“為父宦海沉浮數(shù)十年,什么風雨沒經(jīng)歷過,幾個小孩子把戲,不值一哂?!?/br>
    “虧您想得開,這幾次鎖拿南都官員,都是由您出面緝捕,南京城里上下罵聲一片,十之七八可都是沖著您來的!”牟惜珠憤憤不平,“他徐天賜坐享其成,還成天吆五喝六的耀武揚威,給您氣受,憑什么!”

    “為父食君之祿,理應為君分憂,朝廷既有旨意,自當奉諭而行?!?/br>
    “爹,這受氣的芝麻官兒當?shù)眠€有什么意思,您到底圖些什么?。??”牟惜珠哀婉欲泣。

    看著女兒傷心動情的模樣,牟斌心中不忍,才要說幾句寬心話,忽然眼中精芒閃現(xiàn)。

    “不要多說了,爹乏了,你下去吧?!?/br>
    待牟惜珠抹著眼淚出了房門,牟斌臉色驟然一沉,“出來吧。”

    “牟大人寶刀未老,警醒得很?!?/br>
    軒窗輕啟,一個黑影縱身而入。

    “張悍,你如今不去亡命天涯,還敢只身入南京,真當老夫不會殺你么。”牟斌冷眸一轉,神情冰冷。

    本該死去的人站在眼前,牟斌沒有絲毫驚訝。

    張悍與胞兄長得有幾分相像,同樣健壯魁梧,不過此時面上卻帶著幾分與高大身姿不符的陰鷙笑容。

    “在下此來一是向大人您謝過當日救命之恩,二么,替敝上傳一句話……”

    張悍一瞬不瞬地盯著牟斌,“主公問:牟大人前番所為究竟何求?”

    * *?。?/br>
    夜景正酣,倚紅樓紅燈高挑,院內(nèi)男歡女悅,浪聲戲謔。

    一個雅間內(nèi),一劍宋中抱著酒壇,喝得酣暢淋漓。

    “你這樣喝酒會傷身子的?!?/br>
    展青絲發(fā)髻高盤,露出潔白無瑕的修長秀頸,纖纖玉指捧著一個青瓷酒杯,兩頰暈紅。

    “佳人作伴,縱是千杯也舍不得醉,豈有傷身的道理?!彼沃醒鲱^又是‘咕咚’一口暢飲。

    “可惜——我并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佳人’?!闭骨嘟z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美酒,涓滴不剩。

    宋中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至少,你還是個美人?!?/br>
    “我這倚紅樓內(nèi)美人很多,你為何總要我來相陪?”展青絲微微一笑,水汪汪的眼睛斜睨宋中。

    宋中眼神躲閃,“或許,是因為你我心中都藏著心事吧?!?/br>
    “哦?我有什么心事?”展青絲眼角春意盎然。

    “不提這個,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喝酒?!彼沃型蝗欢似鹁茐达?,酒水灑了半身衣襟也不顧。

    展青絲一片失望之色,“你啊,自尋煩惱!”

    “老板娘,”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人匆匆進了房門,“有人找宋大爺?!?/br>
    *?。。?/br>
    雅閣之內(nèi),一名頭戴皂紗帷帽的貴婦人靜坐在圓桌旁,手旁放著一個描金紅漆的黃花梨官皮箱。

    房門突然被推開,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婦人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宋中步履踉蹌地進了雅閣,幾乎是摔在了椅子上,婦人幾乎懷疑自己找錯了人。

    “你是宋中?”婦人遲疑問道。

    “是你找我?”宋中醉眼惺忪,大著舌頭說道。

    “我要你替我殺個人?!眿D人聲音冰冷。

    宋中嗤笑一聲,“看來宋爺名聲不小,有生意送上門了。”

    “我聽過你的名頭,據(jù)說你的劍很快。”婦人道。

    “沒法子,劍快能多接些生意?!彼沃杏眯渥硬淞瞬渥旖橇飨?,大咧咧道,“可宋某人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br>
    婦人拳頭倏地握緊,緊張問道:“什么人你不殺?”

    “三種人。”宋中屈指算道,“沒錢的人不殺?!?/br>
    “二呢?”婦人問。

    “錢少的不殺?!彼沃械?。

    “三呢?”婦人又問。

    “好人不殺?!彼沃醒凵袼查g清明。

    婦人笑了,“此人陷害忠良,貪yin成性,絕對是大jian大惡之徒?!?/br>
    “至于前兩條么……”婦人突然揭開了官皮箱的蓋子,指著里面黃澄澄的金錠道:“這三百兩黃金是定金,事成之后,還有七百兩。”

    看著箱內(nèi)堆放整齊的金錠,宋中笑容洋溢,“殺哪個?”

    *?。。?/br>
    皇城,司禮監(jiān)。

    丁壽進屋后便覺氣氛有些不對,劉瑾瞇著眼睛,毫無規(guī)律地敲打著手指,丘聚看他的眼神則像是盯著雞崽兒的老狐貍。

    “公公,您找我?”丁壽懶得多想,直接開門見山。

    “壽哥兒,適才忙什么呢?”劉瑾笑道。

    “從王府過來,王守仁的遺孀諸氏要回余姚,小子幫著安排護送一二。”這事丁壽沒打算隱瞞。

    “壽哥兒,你對王家的人很上心啊。”丘聚拖長聲音,陰陽怪氣地說道。

    “丁某與王伯安相交一場,為他身后事盡些心也是情理之中,人已死了,丘公公還不肯放過么!”丁壽反唇相譏。

    丘聚干笑數(shù)聲,“人死了?這年頭借尸還魂的見過不少,死而復生的新鮮事還是頭一次見?!?/br>
    “此言何意?”丁壽預感不妙。

    “東廠的人傳來線報,數(shù)日前王守仁在南京與其父王華會面……”丘聚摩挲著手掌,笑容陰冷,“咱家可一直盯著王德輝呢?!?/br>
    丁壽眼珠一轉,故作輕松道:“許是容貌相近之人,世上有眼無珠之徒多了,東廠里有幾個也不足為奇?!?/br>
    丘聚面沉如水,“丁大人說得有理,可南下沿途驛站都稱有一個名喚王守仁的人持著告身文書赴貴州上任,這又是何解呢?”

    “這……”丁壽啞口無言,暗道一聲今日二爺要栽。

    “養(yǎng)不熟的狼羔子,吃里扒外,看你今日……”丘聚惡狠狠地咒罵著。

    “老丘,”劉瑾突然輕聲道。

    “劉公公,你說怎么處置他?陛下那里我自有法子交待……”丘聚躬身請示。

    “出去。”劉瑾道。

    “什么?”丘聚一愣。

    “讓你出去?!眲㈣?。

    “劉公公,他……”丘聚怒沖沖地戟指丁壽。

    劉瑾袍袖一揮,丘聚陡然間覺得一股大力撲面而來,立足不住,連退了七八步,已到了門邊。

    丘聚一時不知所措,憤憤地各看了二人一眼,扭身便走。

    劉瑾起身,踱到丁壽身前。

    “還有什么要說的?”

    “小子無話可說,聽憑公公處置。”丁壽道。

    劉瑾緩緩抬起一只手掌,丁壽體內(nèi)天魔真氣全力運轉,聽憑處置?呸!二爺絕不是束手待斃的主兒。

    落下的手掌毫無力道,只如尋常般拍了拍自家肩膀,便聽劉瑾道:“放輕松,要處置也輪不到你?!?/br>
    “公公,”丁壽急聲道:“您還要再取王伯安的性命?”

    “怎么?”劉瑾輕輕挑眉,靜待下文。

    “恕小子直言,您既然能放過起草檄文的李夢陽,因何不能寬宥這個上疏諫言的王守仁呢?”

    “李夢陽?”劉瑾不屑一笑,“李夢陽空負才名,目空一切,性情乖戾又無容人之量,今日咱家不殺他,來日也會自蹈死地,算得個什么人物。”

    “王華家那小子與之大為不同,咱家看不透他心里想寫什么?!眲㈣碱^深鎖,“旁人或皓首窮經(jīng),或崇文復古,或吟風弄月,他卻偏偏琢磨著怎么成圣人?!?/br>
    劉瑾擰眉搖頭,“咱家摧折御史,讓他們不敢多言;令六科晝夜辦公不輟,無暇他顧,為的便是讓朝堂上下清靜些,可以放手做一些事情,若是人人成圣,袖手清談,出口便是圣賢之言,這天下怕是亂成一鍋粥了,還能成什么事?!?/br>
    “可是……”

    不等丁壽說完,劉瑾便擺手道:“你沒殺他,咱家很欣慰,也有幾分慶幸。”

    踱到窗前,負手望天,劉瑾輕笑道:“這樣的人多了會天下大亂,可若是一個沒有,世間便少了幾分趣味,一個王陽明,不多不少,剛剛好?!?/br>
    “壽哥兒,你心中所求是什么?”背對丁壽的劉瑾突然問道。

    “???什么所求?”丁壽一時有些發(fā)懵。

    “如今你也算位高權重,氣勢烜赫,可想過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劉瑾扭頭問道。

    這倒把丁壽問住了,魂穿大明以來,他一直干的事便是摟銀子,泡美女,一心琢磨著的便是在大明朝的日子該如何過得紙醉金迷,多姿多彩,當然如果讓野豬皮沒機會出生,順便再來個名標青史就更好了,至于其他的他還真沒多想過。

    看著丁壽張口結舌的模樣,劉瑾笑了,“不急于一時,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訴我。”

    “孩子,還記得咱家?guī)愦芜M宮時你問的話么?”

    丁壽扶額仔細回憶一番,茫然搖頭。

    “你問咱家為何不帶你走午門?”

    “小子不懂規(guī)矩,讓公公見笑了。”丁壽笑容尷尬。

    “咱家今日便帶你走上一回?!眲㈣蝗焕《凼滞螅蛲忾g走去。

    * *?。?/br>
    午門大開。

    劉瑾領著丁壽挺胸昂首而入,金水橋南侍立的文武群臣紛紛避道。

    行至橋上,劉瑾霍然回身,掃視群臣,微微冷笑,“圣諭?!?/br>
    自內(nèi)閣首輔李東陽以下,百官跪伏聽旨。

    “朕以幼沖嗣位,惟賴廷臣輔弼其不逮,豈意去歲jian臣王岳、范亨、徐智等竊弄威福,顛倒是非,私與大學士劉健、謝遷,尚書韓文、楊守隨、林瀚,都御史張敷華……”

    “主事孫槃、黃昭……檢討劉瑞,給事中呂翀、任惠……御史薄彥徽、何天衢……遞相交通,彼此穿鑿,各反側不安,因自陳休致。其敕內(nèi)有名者,吏部查令致仕,毋俟惡稔,追悔難及。切切特諭!”

    一氣罷黜五十三名朝廷官員,群臣驚疑不定,悲憤填膺,卻無一人敢出言置喙,瑟瑟抖伏在金水橋前,齊聲遵旨。

    丁壽偷眼望著劉瑾傲視群臣,睥睨蒼生的背影,不由心中暗想:這權傾天下的老太監(jiān),心中所求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