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曾經(jīng)吞噬過一次混元火珠......以師父的法力，按說，現(xiàn)在......也該出關(guān)了！”大師兄對著些凋敗枯萎的梅花惆悵費(fèi)解。

    如果師父不能用體內(nèi)的陰陽之氣吸納滋養(yǎng)混元火珠，便會被其所傷，甚至灰飛煙滅。

    “唔！”失神中一個用力，一滴飽蘸的墨透紙散去，氤氳出個大跌眼睛的墨疙瘩，好比是雪膚花貌的美人臉上長出個碩大的黑痣，很不美觀和諧。可惜可嘆我這抄了半晌的一張紙上將將爬上的兩行龍飛鳳舞的字。

    心浮氣躁揉了一團(tuán)往窗外扔去時，抬起的手卻被那株的蒼勁青翠的石竹頓住。

    想起以前我們犯錯惹禍的時候師父總會罰我們閉關(guān)面壁修煉，而我總是那個最心浮氣躁靜不下心來的，師父無法，只能親自與我一道打坐修煉以作督促，而有師父在身邊，每每不出三日，愈加覺得無趣難熬。

    彼時我會覺得，西天佛祖將我這個扶不起的菩提子交托給璇樞天族誠然是個明智的選擇，但凡沾著些修煉打坐經(jīng)法符咒，我都一如既往的糊涂混沌，甚無慧根。

    不過為了能夠早日脫離苦海，我每每都強(qiáng)打著精神十分配合著師父的步法，他打坐時我悄悄在他身后打瞌睡，他修煉時我亦不甚嫻熟的跟著師父比劃，他寫字時我早早將星輝潑墨研好，他要撫琴我便沏了白露香茗，焚了心香洗耳聆聽......這樣一番下來，竟不像是師父陪我修煉，倒是我陪著師父修煉了。然則，饒是這樣好的條件，奈何我法力不足，又無慧根，即使師父在我面前毫無避諱的傾心所授，六千年來也只學(xué)個皮毛。

    起初三位師兄還頗有微議，覺得師父獨獨指導(dǎo)我一人修煉不免太偏心了些，但見我跟著師父研經(jīng)修法這么些年竟無一點長進(jìn)，才曉得師父一番恨鐵不成鋼的痛心疾首。

    后來師父見我無趣的打緊，便允許我看些戲文話本，我如得了個寶貝一樣，在師父修煉打坐時來了興頭的挺著腰桿子一塊看戲文。

    戲文中時常有凡人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覺得甚好笑，若是如我這樣日日復(fù)夜夜，月月復(fù)年年的活上個萬把年，不知又該作何感嘆？就如這九天上的一眾神仙，整日里守著天宮，按部就班應(yīng)個子丑寅卯，處理個日常事務(wù)，閑暇之余斗酒飲茶聚散相依，靜水無波，單調(diào)乏味，好生沒個意趣。

    盼望著，盼望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迎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情，好讓我紓解紓解這如太液池水般清泠靜徹的光陰。

    一次正在我遠(yuǎn)看像磨墨，近看像磨墨，實則靈魂出竅心猿意馬時，靜靜地，我覺得有一道白色柔和的光落在身上，順著那光線，這才發(fā)現(xiàn)硯中飽滿的墨滴已然溢溢而出，透到半透明天蠶宣紙上，散開抹不掉的丑態(tài)。

    我連忙收手去抹掉那些偷跑出來的墨滴，師父倒很閑適，溫和擺了擺手，而后執(zhí)筆蘸墨在姿態(tài)甚丑的墨跡上妙手揮毫勾皴幾筆，巧奪天工的磐石應(yīng)勢而生，且那磐石上還生了棵翠綠的竹子。

    我不解了，這竹子雖蒼郁，但長的也忒不是地方，“這么硬的石頭上怎生的出蒼翠的竹呢？”

    師父淡然一笑，揮手施法，那宣紙上的濃墨重彩眨眼無存，遠(yuǎn)處庭院中卻多出一塊長了竹子的磐石，“就叫它石竹吧。為師愿你日后能如這石竹一般堅韌不拔?！?/br>
    我了悟，又是趁著作畫，將我教導(dǎo)一番。

    是以，我將那團(tuán)紙平鋪開展，有樣學(xué)樣，揮動水晶狼毫加上我巧奪天工的幾筆，三顆石竹呼之欲出。

    “你這幾枝槎椏參差的樹枝倒是畫的惟妙惟肖的，精進(jìn)不少。”白澤探頭過來由衷發(fā)自肺腑的贊上一句。

    “嗤......”一聲太息入耳。

    我撇著嘴彎了白澤一眼。大抵看出我面色不太好，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他又蹙著眉天人交戰(zhàn)一番，“這一顆小小的豆子上竟能生出三顆豆芽著實高產(chǎn)?！?/br>
    我暈了暈。

    “嗤......”又是一聲太息入耳，我擰著眉毛，怎的最近老出現(xiàn)幻聽？

    大概想寬慰我的心適得其反，白澤訕訕道：“你畫這作甚？”

    “種竹子！”我坦然道，于是食指中指并攏立于額前，念了個訣，意念一閃，紙上墨跡緩緩蒸騰環(huán)繞，在我念完訣的剎那，終于落地生根。

    目瞪口呆如我，看著一枝三杈的槎椏上掛著幾片稀稀疏疏的葉子，又聽到白澤撫額掩面矜持的竊笑，很是惆悵憤然，天道不公，不公至斯。看在許久以來，夙興夜寐、憂愁不斷的大師兄終于露出展顏一笑，且不與他計較了。

    “蜜竺，快看！”白澤突然收了笑容，嚴(yán)肅且激動的喊我。

    快看！看什么呢？這一看不當(dāng)緊，我惆悵的心立馬跌宕起來。但見那枯干的枝丫上抽出點點新芽，鵝黃嫩綠，生機(jī)勃勃。

    呼呼......這就意味著，師父終于化險為夷，渡過了最危險的時期。

    “哎呀呀......我們的小蜜豬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刻苦用功發(fā)憤圖強(qiáng)了？以后定然大有可為，吾甚感欣慰，甚感欣慰??！”

    說話時，太上真人如瀑的花白胡須在我案幾上蹦的很歡快，順手扯下來一根，結(jié)實緊致，柔韌有余，若是拿此編織成個網(wǎng)子，這世上或可又多件網(wǎng)魚的寶物。

    “嗚呀呀......小蜜豬越來越淘氣了！”那老兒一手捂著下巴一手指著我嗚呼哀嚎，“待你師父出關(guān)，我定然討了你丟到丹爐中煉上一煉！”

    可嘆，神仙上了年紀(jì)，感覺也是會變得遲鈍的，雖然感覺遲鈍，這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卻不見絲毫衰退。

    “太上真人這廂可好，不知今日來訪有何貴干？”我托著腮饒有興致問道，天帝請?zhí)澳_送來，這老兒后腳就踏入了三清境，可見今日風(fēng)神十分默契，將棵墻頭草不偏不倚恰好吹到此處。

    那老兒臉上一緊，旋即捋著胡須哈哈笑道：“閑來無事，便來串串門子，這樣方顯得熱絡(luò)一家親不是？”

    “正是，正是！”我一把扯了那老兒的胡須，“既是親近一家，太上真人可莫要吝嗇，將你的蜜丸與我一瓶?！?/br>
    那老兒臉上又是一緊，吹胡子瞪眼道：“哪有蜜丸？哪還有蜜丸！我這三百年才煉出來的一鍋‘打老兒丸’，竟被你們徒弟幾個拿來當(dāng)蜜丸吃，可嘆我那些仙草仙藥還有那產(chǎn)自西靈山的大弩蜂蜜，你們，你們......你們幾個真是暴殄天物，糟蹋我的仙丹啊！”說著斜眼往師父關(guān)門的方向覷覷，更加有些憤然道：“哼，護(hù)犢心切！”

    我汗了汗，實在不敢恭維那可以強(qiáng)身健體、延年益壽的打老兒丸，緊了手中的胡須耍賴道：“你給是不給？”

    “不給！”還蠻有氣節(jié)！

    “給不給？”

    “哎呦，好好好！給......給.......”太上真人捂著下巴終是吐口投降，我稍稍松了手中的胡須。

    “哎呦，天尊出關(guān)了！”太上老頭一個驚呼，我連忙朝關(guān)房望去，不想竟讓這老兒的胡須從手中溜走，還帶落我一頭秀發(fā)。

    那老兒退避三舍，手中還把玩?zhèn)€簪子，“金克木，木克土，前日我從下界仙山得來的仙草土性太強(qiáng)，正需要些潤金來克化一下，若是你能拿此金簪來換，我便與你幾顆?！?/br>
    修道之人一向低調(diào)節(jié)儉，我并不曾有什么金簪，然這簪子確實是打我發(fā)髻上拔下來的，故而我定睛仔細(xì)瞧了瞧那個眼熟的青蓮珠上臥俯的金色物什，灑然道：“一瓶蜜丸！”

    “十顆！”那老頭較勁道。

    “半瓶！”我不甘示弱。

    “二十顆！”

    “好，成交！”我手一伸，光亮亮落到那老兒面前。

    那老兒抖了抖嘴唇，一副悔不該當(dāng)初的樣子，在袖兜中掏啊掏，終于掏出個紫金葫蘆，一粒一粒數(shù)了二十粒丹丸與我后，連忙將個葫蘆和金簪都納入袖兜，生怕被人搶了去。末了還不忘叮囑我一句：“你可慢著點吃！”

    我亦抖了抖嘴唇，一個隨身攜帶仙丹的人，分明是自己也拿它當(dāng)了蜜丸來吃。

    “見過太上真人！”身后傳來一個溫潤有禮的聲音，不用回頭便知，定是白澤虛虛抱了拳見禮，我三清境對太上真人翩翩有禮的人不多，白澤當(dāng)屬鳳毛麟角中的一個。

    “哦呵呵......免禮，免禮，還是我白澤大侄子最懂禮貌！比那些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說著不免心有余悸的收著自己的胡子剜我一眼。

    “不知太上真人今日前來......哦.......可是來給師父送仙丹的？”白澤見我向他抖了抖右邊的袖管，立馬會意改口。

    然，那老兒一把捉了自己袖口面色直落，“你們師父尚未出關(guān)，休要打著璇樞的名號來禍害我的仙丹！咳咳......此番我來呢，是有要事與你商量，你且找個僻靜的地方，我倆好好說道說道！”

    “仙上可是要與我說天后壽筵的事情？”白澤一針見血。

    “呵呵.....”那老兒干笑兩聲，估摸是覺得被人洞察了心思，面色有些訕訕道：“正是正是！不知我大侄子可想出了合適的人選去赴筵??？”

    呔，不就是個赴筵的事情嗎？干嘛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商量？須知，我修了幾千年，在這三清境，還沒有我蜜竺聽不到的壁腳。你看還是白澤深明大義，直接在此處落落道：“仙上最清楚不過，我三清境一心修道，不理紅塵紫陌，師父清靜自適，并不愿意赴這樣的酒宴聚會，況且是天后的壽筵。”

    況且是天后？我悄悄伏在案上抄寫經(jīng)法的手一停，覺得白澤此話很有深意。

    “你你你......”太上真人居然會語塞，“你這個冥頑不化的！昔日我與你師父說話已經(jīng)費(fèi)了許多口舌，今日又碰到個同樣冥頑不化的徒兒，真是令人頭疼。六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也該釋然了，玉衡女神天外有知，也不希望三清境與天庭那邊的關(guān)系如此僵化，以天帝天后的脾性，長久下去對三清境定無好處。況且現(xiàn)在，璇樞得了顆......”

    “咳咳......”白澤冷不丁打斷了那老兒的話道：“我三清境行的端坐的正，自問并無逾矩之事，何須對天庭唯唯諾諾的？”

    “你你你......你這話雖不錯，可那邊畢竟是天帝陛下，天帝陛下既派人送了請?zhí)峙晌襾懋?dāng)這個說，怎么好搏了他的去！”太上真人臉上褶子跟著擰巴到一團(tuán)，突然一把抓了白澤無賴道：“時下，反正璇樞在閉關(guān)，你作為大徒弟，正好代他走一趟，兩全其美！反正，你那師父，就算不閉關(guān)，也未必請得動！”

    這太上真人說的在理，天上地上，天帝老兒算是最大，確實不好搏了他的去，如此，我也能跟著白澤去那廂天宮走上一遭了。

    白澤推了那老兒的手，依舊虔誠有禮道：“乾坤鼎日前異動，師父因此閉關(guān)，我雖加固了封印、結(jié)界，終究是不放心，怎么能離開去天宮赴天后的壽筵呢？”

    我心里一沉，大師兄盡職盡責(zé)，可歌可嘆！

    “那便派朱厭！”太上真人自作主張，我內(nèi)心跟著贊同。

    “后山玄芝蘭草日漸成熟，需要一人悉心照管澆灌，朱厭最擅長侍弄花草，且這事一直都由朱厭在打理?！卑诐商谷粦?yīng)承。

    我心又一沉，大師兄知人善任，令人佩服。

    “那就派少微！”太上真人鍥而不舍。

    “前日，蓬萊仙島一眾地仙遞了拜帖，希望三清境能夠派一弟子下去講經(jīng)論道。少微見經(jīng)識經(jīng)，伶牙俐齒，最適合不過，我已經(jīng)把這事交給了他，不巧，這講經(jīng)的日子正好與天后的壽筵沖突。”

    我心又一沉，沉到底兀地被彈了上來，如此，便剩我一個人選了，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手臂兀地被那老兒氣呼呼的抓起來，“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所幸我便帶個菩提子去參加天后壽筵，總歸是璇樞的徒兒，多少是個交代！”

    正合我心意，是以，我對著太上真人開懷笑道：“好啊，好??！如此我便隨你走一遭，不知天后的壽筵是那一日？”

    “不可！”白澤大聲叱道，“旁人都可以，唯獨蜜竺不可?！?/br>
    太上真人依舊抓著我的手冷哼一聲。

    我納罕，委屈道：“怎的就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