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為，此刻時辰正好，早一刻，樹上的桃子經(jīng)歷一夜黑暗未得光露滋潤難免帶些寒濁冷怨，晚一刻，那只看守桃樹的天雞見到日出就要爬上來打鳴，天雞一叫天下白，天下雞皆隨之而鳴，到時候摘個仙桃鬧得滿城風雨天下皆知，實在不好。

    一個，二個，三個......個個大白蟠桃皆被我穩(wěn)準的投入葵牛背后的筐籠里，但見葵牛流著口水圍著自己尾巴打轉(zhuǎn)，就是夠不著個一二，很是令人啼笑皆非。

    “哪里來的小妖！”一聲尖細怒吼，響在這晨光熹微，晨風和煦，綠粉曼妙的樹下很是驚悚刺耳。

    我手里拿著個桃子正要回話，來者怒目持錘已經(jīng)飛上枝頭朝我襲來，脾氣暴躁，態(tài)勢野蠻，真真不講道理，隨手扔出那個白胖桃子以作阻擋，生生被他一個側(cè)身閃過，徑直落到葵?？谥?，聽得一聲高“哞”，那牛兒兀自鼓動著腮幫吃的歡快，完全不顧被來者追來躲去的我。

    “這位仙君有話好說?！蔽易蠖阌议W。

    “你這小妖竟敢偷摘我桃都仙桃?！眮碚卟灰啦火?。

    “我是光明正大，怎么能說是偷？”我上躥下跳。

    “真是膽大，光明正大來偷?！眮碚吲坑选?/br>
    ......

    個把時辰后，我還尚有體力，那追在身后的小仙已經(jīng)氣喘吁吁臥倒在樹下，須知在被他圍著桃都追來躲去的空當，我已將三千里的枝葉梭巡個仔仔細細，哪處枝葉峻茂，哪處碩果累累盡收城府，又趁他喘氣的空當，早就摘滿了一筐肥美甜大。

    正欲騎了葵牛揚長而去，又聽得背后一個呼呼喝喝的聲道：“賊人留步！”。又聽到一聲高亢的叫聲，六界之內(nèi)，上天入地，千家萬戶的雄雞隨之引吭，一時間，音聲相合的打鳴聲綿延不絕。

    我轉(zhuǎn)身回頭，一只頭戴紅冠、五彩翎毛的雄雞忽閃著翅膀墜落，隨即化身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模樣，圓眼尖嘴，鬢覆華羽，與那臥倒在樹下的男子一樣打扮，想來是同屬，都是看守桃都的雞。很是納罕，多年不出三清境，看守桃都的天雞由一只變成了一對？

    然那雞仙甫一落地，不由分說便掄了對宣花斧氣勢洶洶朝我劈來，態(tài)勢緊急我只好施了法力來擋，但這只雞仙法力要比剛才那位高上許多，我與他圍著桃都樹纏斗了足足一個時辰，漸漸有些體力不支、捉襟見肘，而后一個不留神被對方無情砍落墜地。

    只聽得“噗通”一聲墜落在地，我的心肝脾胃腎俱向上位移了一番，而后再重重的落下來，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本仙奉命看護桃都，凡有無故擅自偷盜仙桃者立即就地正法！”朝陽照射下，兩把宣花斧頭迸發(fā)出冷冽滲人的光照在雞仙來回顫抖的臉上。

    我大悲不解，昔日少微、碧鳧都曾來桃都摘過仙桃，怎的到了我就要被就地正法？這是誰下的兇殘命令？唔！那么大的斧頭就要砍下來了，我下意識捂了臉。

    頭頂好像一陣強勁的風疾疾而過，吹得我頭皮隱隱作痛，而后哐鐺鐺落地的聲音，嚎啕痛苦的呻吟，我辨別了一下，不像是斧子落到我頭上的感覺，緩緩睜開眼睛，卻看見剛才威風赫赫的雞仙并兩把逼人的斧子零落倒在地上，面前負手立了一位飄逸神仙。

    “你是何人？竟敢擾亂本仙執(zhí)法！”雞仙怒不可遏，抹掉口角的血跡站起身來，一副誓死守衛(wèi)桃都的公正樣子。

    背對著我的那位神仙淡然從容揖了揖長袖，“小神羲和，方才騰云路過此處，被一股殘虐戾氣吸引到此，正好看到仙上對位柔弱仙子痛下殺手，忍不住出手阻攔，不知仙上何故如此？”

    唔，原來是羲和神君！

    雞仙瞅著羲和愣怔半晌，收起宣花斧摸著頭訥訥道：“羲和神君幾萬年不出門的人今日怎么會......”頓了頓忙揖手回禮道：“小仙見過羲和神君。小仙也是奉命執(zhí)法而已，還請神君不要插手！”

    “不知這位仙子犯了何事？”羲和神君和風細雨。

    “不知這位仙子何故？擅自偷取我桃都仙桃，貽誤天雞打鳴報曉的時辰，還出手打傷我徒兒？”雞仙轉(zhuǎn)而對著我抱拳揖手，貌似恭敬中帶著斥責憤恨不滿。

    一二三四雙灼灼的眼睛都落在我身上，儼然像是在審視一個小偷。

    我還未來得及開口辯解，就聽得羲和神君率先開口道：“這位仙子不過是摘了些桃子并未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且不說天后娘娘這道法令太過于嚴苛，仙上又怎么斷定三清境的弟子會來偷仙桃的呢？”羲和神君語氣和煦，態(tài)度森然，委實仗義執(zhí)言啊！

    “三清境？”那雞仙目光一轉(zhuǎn)定定瞧著我宛如失了一半的魂魄，我亦瞧著他面上的顏色青紅皂白交接轉(zhuǎn)換一遍，半晌，見他有所緩和，我才轉(zhuǎn)了目光去關(guān)照一下方才追我追到喘息的另外一只雞，呃，觀其法力應(yīng)該和我一樣，是個尚未成仙的精靈，那便是雞精了，那位雞精經(jīng)過運氣調(diào)神顯然氣色好了許多。

    我不禁撫額作內(nèi)疚自責狀，“仙上誤會了，在下并未出手傷人，想是這位仁兄方才追我追的打緊，累著了?！编郏瑥娙讨鴽]有笑出來，接著道：“在下確實是三清境的弟子，怨不得仙上不認得我，著實是因為在下只是一位外門門生，此番因為明日天后壽筵，白澤仙上不得閑暇這才命我來摘些仙桃作為壽禮！”

    此話一落，羲和神君與雞仙眉間俱是一蹙，我心中一緊，難不成撒個小謊又被發(fā)現(xiàn)了？

    但見那雞仙緊皺的眉頭驀地舒展，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樹下，手掌貼上另一位雞精的印堂探了氣息后為他渡了許多法力，而后態(tài)度關(guān)切將其扶起身來與我道：“仙子仁善，確實沒有傷到我這徒兒半分，方才是我太過著急了。只是，仙子既是三清境弟子怎么不知道若要摘取仙桃需去蟠桃洞找小仙報備一聲？”

    我一臉黑線有些啞然，想起方才來時葵牛確實要馱我去一處洞府的，奈何我不通此事，遂拽了牛鼻鐵環(huán)徑直來摘桃子。如今鬧出來個笑話，自然是要解釋清楚的，不然日后頂著個賊子傷人的名聲怎么出去混跡？

    一道灼灼的目光如正午冉冉升起的烈日照在我身上愈漸發(fā)燙，一道期待的目光如水樣滋潤嬴蕩在周遭，誠懇將我一望，水火交融啊！

    “咳咳，這個......”思來想去，腦海中竟想不出個說辭，正在犯難，又聽得葵牛一聲抑揚頓挫、起伏有致的長鳴堪堪引起眾人的注意。

    “此乃璇樞天尊的坐騎，仙使當真是三清境之人，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彪u仙態(tài)度突然發(fā)生陰陽至極的轉(zhuǎn)變，對著葵牛，對著我十分誠意十分恭敬的兩拜，那葵牛搖擺晃動尾巴，精亮的牛瞳閃著邀功的眸光，臭葵牛，壞葵牛，不知道早些出聲叫喚！我汗流浹背的回了一拜道：“仙上多禮了，在下初來乍到不懂得規(guī)矩，所以鬧出這么大個笑話，不僅耽誤了仙上的正事還丟了三清境的顏面，實在過意不去，這兩粒丹藥是天尊悉心所煉，還請笑納拿去補養(yǎng)身體?！蔽疑焓肿兂鰞闪５に幣踉诙嗣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作證，除了師父所煉有待商榷，其余句句屬實。

    “多謝仙使，多謝仙使?！彪u仙對著我的仙丹疊聲道謝，隨即將兩粒仙丹放到方才因追我內(nèi)力受損的那位嘴邊，伸展翼掌，采集凝露，緩緩注入他口中，看其服后容光煥發(fā)才憐惜一笑，眉眼舒展。

    看來方才的誤會妥妥煙飄霧散，云銷雨霽。雞仙攜了他的小徒兒告辭回府休息。

    “仙使怎么樣了？還有哪里受傷？”羲和神君溫和從云袖中掏出塊澄水帛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唇角，原來是為我擦去嘴角的血跡，而后又毫不嫌棄的納入袖兜。

    我有些怔然，其實就是摔了一下，況且血跡都干了，算不得什么傷，“叫羲和神君見笑了，在下已無大礙?！?/br>
    “仙使體質(zhì)柔弱，以后出門還要多加小心才好！”羲和神君對我灑然一笑，順道將我額前散發(fā)幫我別到耳后。

    我呵呵回之一笑。

    然，“咝”的倒抽一口冷氣，遠處悠悠然卻飄來一句“真是仙術(shù)不娼，道風不正，如今神仙也都搞起了斷袖！”正是那位雞仙悲天憫人的低嘆。

    羲和神君直了直背，好像對著些流言蜚語習以為常的樣子，可我卻不淡定了，想起凡界戲文中提及過的斷袖對象乃是兩位男子，現(xiàn)下怎么用到我和羲和神君身上了呢？轉(zhuǎn)念一想，師父現(xiàn)在度過了危險期，法力回升，故而在三清境設(shè)下的結(jié)界也恢復(fù)了它的玄妙奇特，就是我每每過了結(jié)界容貌身量就會發(fā)生變化。想來，我眼下這份容貌讓那雞仙誤會了，旋即釋然。

    “多謝羲和神君出手解圍，還好你方才恰巧路過這里，不然我可就要遭殃了！”我抱了抱拳對羲和萬分感謝。

    羲和淺淺一笑，“蒼靈之墟并不在這個方向?！?/br>
    “哦！”我鄭重應(yīng)承一聲，其實，蒼靈之墟在哪個方向鬼才知道？

    “這兩日因為天后的壽筵，六界中來往的仙神妖魔繁雜，各有混跡，我見仙使一人獨自出門，有些......有些......咳咳......方才聽說，仙使采摘仙桃是為了明日天后的壽筵？”羲和突然有些吞吐、訝疑。

    “正是，正是?！蔽姨谷换卮?。

    “嗯......”羲和輕嘆一聲看著葵牛背上一筐白胖桃子若有所思。

    朝霞冉冉，云霧繚繞，和風送暖，我看著那筐白胖桃子頓生出幾分惆悵，大師兄好不容易大發(fā)慈悲準許我獨自出三清境一趟，只摘了些桃子便要返回，委實有些不劃算。是以我念了個訣想招來碧鳧，奈何半晌沒有動靜，繞著桃都樹百無聊賴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也沒想到個有趣的去處。

    羲和看了看我的手，唇邊泛起一片笑紋，我順著他的視線，見自己手上捏了枝桃樹的槎椏，那槎椏的葉子被揪的七零八落的，只剩下最后一片孤零零的迎著風掙扎亂擺，我趕忙扔了它，搓搓手干笑兩聲。

    羲和收回眼光，淡淡掩了笑，“想來蜜竺仙使常年不出三清境，對境外的地方不甚熟悉，小神不知可有榮幸請得蜜竺仙使到蒼靈之墟小坐片刻？不知這樣，蜜竺仙子可會覺得唐突？”羲和靜靜站在樹下對我盈盈躬身，碧梅繡紋雅致的匍匐在他白絹的衣襟上，隨著和風起起伏伏，宛如九畹梅花頷首蕩漾。羲和神君誠然是個善解人意且禮貌周全的神仙。

    “哪里哪里，今日正閑散的很，羲和神君相邀蜜竺歡喜的很，歡喜的很！”我趕忙氣了兩句，然后做了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道：“只是，蜜竺若是去神君的蒼靈之墟叨擾不知妥否？”

    羲和一個失笑，“蜜竺仙使光顧蒼靈之墟，蓬蓽生輝還來不及，哪里會有不妥？”

    “那我們走吧！”我跨上葵牛的背，羲和牽了牛繩，輕輕巧巧攜著我們飛上了云端，眼前一片豁然開朗。能將葵牛牽著鼻子走，我愈發(fā)覺得羲和是個法術(shù)不錯的神仙。

    數(shù)不清的細碎梅花匯聚水中便成了梅島，羲和神君牽著葵牛踏入島嶼拾階而上，一片梅瓣墜落枝頭，悄悄輕舞無聲無息。四下里除了在水邊悠然喝水的仙鶴連個聒噪的蟲兒都不曾有，靜謐一片。

    我騎在牛背上，順了順它水潤潤的毛，省得他一聲高叫擾了島上清靜，而后轉(zhuǎn)頭對羲和神君道：“羲和神君的這個住處，論環(huán)境來說尚且不錯，若論氣息，蜜竺以為不若蓬萊、閬苑那般熱鬧生氣?！?/br>
    “哦？愿聞高見?！濒撕蜕窬Ｏ履_步將我一望。

    “蓬萊、閬苑終日里神來仙往，香火鼎盛，到底熱鬧生氣一些，似蒼靈之墟這樣的居所，只有一只仙鶴、一片播散香氣的啞巴梅花作伴，未免太清寂了些。”

    羲和神君抬頭仰望頭頂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輕輕揚臂為我和葵牛撥開枝丫，“我生來如此，獨自長在這片梅花中，總是一個人用膳、一個人就寢、一個人看書、一個人修煉，從來沒有熱鬧過，又怎么會覺得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