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蘭妃的忌辰都是宮里雷打不動的大事，她故去二十多年，從前住的宏徽殿也成了供奉牌位的地方，常年香火供奉不斷。

    但宮里人人都知道，對死人的好是做給活人看的，蘭妃得此哀榮，完全是因為懷王太有才干。后宮從來是講究母憑子貴的地方，即使蘭妃死了，她看起來也仍舊尊貴。

    只是看起來而已。

    一場小雨剛剛停歇，皇后朱紅色的儀仗和鳳輦在青灰色的長街上格外醒目，一落雨，什么顏色都重郁起來，瓦頂、宮墻……甚至窗花紙的圖案。

    群鴿飛往后宮深處，在海棠梢頭輕輕一觸，便落下碎碎的瓣子。

    每年九月，宮中都有重陽和蘭妃忌辰兩件大事要忙，重陽剛過，蘭妃忌辰又近在眼前，今年又加上嘉慎公主下嫁一件，以皇后為首的后宮，自然又熱鬧起來。

    薛皇后端坐在鳳輦上，目光很深遠地想著些事，后退的宮闕和樓臺似掠影般，皇后還記得，她第一年入主正陽宮的情景，鳳袍加身、六宮朝賀。

    燕帝登基二十三年，這樣的榮耀，只屬于她一個人。后宮的美人來了一茬又一茬，可她的榮耀卻從不曾衰減過。

    穩(wěn)坐中宮二十余個春秋，皇后輕輕牽動嘴角，這一笑之下，眉梢眼角悄然蔓開細紋，卻是時間如刀刻般的痕跡，就像明朗的秋月，再繁茂的雜草都遮它不住。

    長街前遠遠出現(xiàn)一行明黃的儀仗，不等薛皇后吩咐，抬輦的太監(jiān)已自覺停住了，貼身宮女辭蕭小步走上前來，征詢的目光打量著皇后的神色。

    “皇上的玉輅在前面，娘娘……咱們可要繞開，還是過去請安？”

    薛皇后徐徐望過去，高高宮墻內，檐角下懸掛著的鸞鈴在風中搖晃，她根本不用想，便知道燕帝在那做什么。

    一個大國高高在上的君主，在緬懷他不能向人提及的往事。

    “繞道萃賞樓回去吧，皇上在那個地方，本宮就不過去驚擾圣駕了。”

    鳳輦又緩緩起駕，一直走出很遠，辭蕭才小聲道“奴婢不明白，一年總有那么幾次，皇上總是愛獨自去華音殿，明明那里從來都空置著，沒有人住過。”

    “你十年前才接替你姨母跟在本宮身邊，而那里……卻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毖屎蟮f著，眼眸中滄桑變幻的，是她不愿過多回思的陳年舊事。

    “華、音、殿……”辭蕭一字一字地回想著，她總無端覺得，這座宮殿中，掩藏了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連皇后也不知。

    鳳輦穩(wěn)穩(wěn)落在正陽宮門前，皇后扶著辭蕭走回自己寢殿中，她今日有些累了，燕帝既然去了華音殿，那么晚上就絕不會留宿于任何一個妃嬪宮中，這是他少有的幾個習慣之一，獨為皇后熟知。

    辭蕭奉上一盞解乏的茶，柔婉地問道“娘娘可曾去過睿王府？”

    皇后微閉的眼睛緩緩睜開，辭蕭不是話多的人，看似無端提起的事，必然有她的原因。

    “當初皇上還是承王時，本宮與睿王的侍妾溫恪夫人有交情，皇上去找睿王議事，本宮時而也會去看溫恪夫人，后來皇上登基便再沒去過。過了這么多年，睿王府什么模樣，本宮已不記得了?！?/br>
    辭蕭一凝眸，恭敬道“幾個月前，奴婢曾奉命睿王府召郡主入宮，您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薛皇后輕飄飄一句，眼神卻寒肅下來，好像就是從那時開始，她在后宮和寧王在前朝的境遇便不那么順遂了。

    “是。今日提起華音殿，奴婢倒是想起來，那次去召郡主入宮，她的居所便是以華音命名?！鞭o蕭小心地說出自己的猜想，“奴婢以為，睿王府中的華音閣，或許與宮中的華音殿有關聯(lián)。”

    薛皇后心頭微震，將這句話反復思量后，緩緩凝眸看向辭蕭“你是說，瑯月郡主在睿王府中的居所叫華音閣？”

    在燕帝這一朝，華音這兩個字可不僅僅是盛世華音的意思，用在別的地方都還好，可用在睿王府，那就值得留意了。

    “奴婢眼瞧著郡主從閣里出來，不會有錯。”

    皇后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暈，她深深吸一口氣，語聲旋即冰冷“你姨母還好么？本宮當年放她出宮至今，也有十年了?！?/br>
    突如其來的冷意讓辭蕭有些倉惶，她定了定神，只能答“姨母她舊病纏身，在京郊鄉(xiāng)下休養(yǎng)?！?/br>
    “她的舊疾本宮曾讓太醫(yī)診過，這么多年，恐怕已經(jīng)好了罷？”皇后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可她的內心并不如表現(xiàn)出來這般輕松，她已感覺到，或許在十七年前就已經(jīng)了結的那件事情，并沒有真的結束。

    “姨母是需要靜養(yǎng)……”辭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她自己都聽不見。

    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后定是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想將自己姨母召回宮里來，可她大半輩子都沉浮在后宮中，好不容易才抽身而退，又怎能再回到這里來？

    薛皇后微微一哂，十年清閑休養(yǎng)，再難解的心結都該解開了。

    “娘娘若有事，便吩咐奴婢去辦。”

    辭蕭的擔心皇后豈會不知，她篤悠悠地開口“你即刻取腰牌出宮，連夜接她回來，本宮十七年前囑托她辦了一件事，現(xiàn)在有些記不清楚了，要問一問?！?/br>
    原來是為了十七年前的舊事。辭蕭別無選擇，她向皇后恭敬一拜，告了聲“遵命”后，悄聲退去。

    偌大的宮殿中只有薛皇后一個人，她依舊高高端坐在主位上，無比尊貴，卻又被滿室寂寥籠罩。

    “杜夫人啊杜夫人……你究竟只是他一生中轉瞬即逝的一筆？還是悄悄為他留下了血脈？本宮真的想見識見識，你到底是何等容貌，竟能讓一國之君罔顧六宮美色，獨愛你一人?？上А瓘氖吣昵伴_始，本宮便再沒有機會一睹你的容貌了?！?/br>
    薛皇后深沉的目光從殿門望出去，華音殿的一角飛檐隱約可見，從來不覺得那里有多礙眼。頭一回，皇后看著漸漸消失在余暉中的華音殿，胸口微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