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靜言做了個夢。

    夢里有個著竹布白衫的男人，背對著她站在一樹梨花下。庭中月光如洗，風(fēng)過處花雨陣陣。他俯身在石案上寫著什么，背影清冷而蕭索。她踮著腳尖悄悄走近，從他身后偷偷窺過去。男人的手指修長如玉，握著一管紫毫，柔軟的宣紙上墨跡未干。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br>
    他的肩頭滿是落花，站在墨汁梨花混合的氤氳氣味里，站在一庭如水月華中，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淡淡一笑。

    是蘇佑。

    她悚然一驚，睜開眼。身下床鋪柔軟，外面陽光正好，窗邊新添的一盆吊蘭從簾子間隙投了細(xì)碎的影子進(jìn)來，一室靜謐。不過是個尋常的早晨。

    片刻之前那個夢中的場景還在腦海里很清晰，梨花樹下的白衣公子分明長了一張?zhí)K佑的臉，手下寫出的也是納蘭容若的《虞美人》。幾年前看過的片段又重現(xiàn)在夢里，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兆頭。

    真是魔怔了。

    頭還有點鈍痛，卓靜言扶著額，昨晚的記憶一點一點拼起來。從進(jìn)到香山清琴，到最后喝了酒被唐堯送回家，然后呢，好像是昏昏沉沉把唐堯趕走了。再之后，實在是記不太清楚，總感覺好像有人聽她說了很久的話，似夢似醒的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那人的聲音很溫柔，很像蘇佑。

    正因如此，卓靜言更加確定自己是醉糊涂了才會錯亂到產(chǎn)生這種幻象。明明她離開的時候，他還和周楚楚在一塊兒呢。一邊工作一邊黏糊著，公私兩不誤。多么高效，多么無恥。

    她很不平地撇嘴，摸過手機(jī)來例行公事看郵件。

    劃開屏幕，首先跳入眼簾的是一條未讀信息，時間是凌晨一點二十分，發(fā)信人是“蘇佑”。她手一抖，難道昨天不是做夢么？

    懷著一種奔赴刑場英勇就義的心情，她小心翼翼地動動手指。

    “睡著了？明早醒了自己開牛奶箱拿東西。晚安，言言。”

    短短幾行字無異于劊子手向她揮來的大刀，她卻猶不死心地掙扎了一下。打開通話記錄的那一瞬間，卓靜言終于感覺自己被無情現(xiàn)實掃射了一身篩子眼兒。

    蘇佑在零點后打來過電話，通話時間足足有近一個小時。

    所以昨天是真的大半夜對著他說醉話？可是到底說了些什么她根本已記不清楚，唯一還有印象的是，自己似乎死皮賴臉沒完沒了地叫過他的名字。而且他為什么忽然開始叫她“言言”？

    啊，要瘋了。

    卓靜言默默地把被子拉過頭頂，非常郁結(jié)地打了兩個滾，待平復(fù)好情緒鉆出被窩，又踮著腳尖到陽臺邊探查一番，隔壁安安靜靜沒有聲音。她放下心，又趴門上聽了聽動靜，再從貓眼里看看對面緊閉的大門。

    早上七點多，按平時蘇佑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門。

    她飛快打開門探了半個身子出去，從牛奶箱里拽出個紙袋子，然后飛快地關(guān)上門。一氣呵成，絕不會被蘇佑發(fā)現(xiàn)。

    那紙袋里裝著一個保溫杯，一個黑色盒子，還有一根棒棒糖。保溫杯看著眼熟，正是她上次在蘇佑家留宿時用來喝牛奶的那只，掂在手里有些分量，不知里面裝著什么。黑色盒子是一只鋼筆包裝盒，上有燙金的“Parker”字樣，邊角磨損半舊。

    這是做什么，學(xué)林meimei送舊帕子給寶哥哥么。她卻自認(rèn)沒有那種玲瓏七竅心，品不出一個舊紙盒的意思。

    她將盒蓋翻開，絲絨內(nèi)襯上放著的卻不是鋼筆，而是昨晚她跳舞時滑落的羊脂玉簪子。還有一張卷起來的便箋，上面熟悉的手跡龍飛鳳舞寫著，“杯子里的藥一天兩次，早上先喝一半再吃早餐。你聽話喝完，昨天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br>
    卓靜言捏著紙條，有種握不住重點的無力感——怎么突然就想起給她吃藥了？欠治療的是他才對吧，明明他勾三搭四的不正經(jīng)，還敢跟她講“既往不咎”？

    蘇佑真是，好大的臉。

    她揭開保溫杯的蓋子，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一起放在紙袋里的還有一根棒棒糖。杯口裊裊冒出熱氣，藥材里的苦味兒直沖鼻子，熏得她這個常年喝黑咖啡的人都受不住。

    卓靜言臉皺成一團(tuán)，抓過手機(jī)就給蘇佑發(fā)了個微信過去。

    “你什么意思，一大早就拿這么苦的玩意兒來給我，不喝。”

    蘇佑大概正在忙，直接語音回過來，一片嘈雜里聽他還先跟旁邊人打了幾個招呼才和她說：“養(yǎng)胃的草藥熬出來的，之前特別拜托阿青找相熟的老中醫(yī)拿到的方子。你乖乖喝，以后養(yǎng)好了身體就不會肚子痛了?！?/br>
    她愣了愣，他昨天剛從橫店回來，只在那之前過來吃過一次飯，也就是在喝茶的時候聊起過她吃飯?zhí)籼?。那時候他有好一會兒摁著手機(jī)沒有說話，會不會正和阿青問著醫(yī)生的事情呢。匆匆略過的話題，沒想到他這樣上心。

    卓靜言有種自己不太厚道的罪惡感，可是看到簪子她就想起昨天舞會上周楚楚挽著他的樣子，總不能因為他送了杯苦死人的藥湯來，就指望她拔掉那根橫亙的小刺。

    她氣哼哼地又打了一行字發(fā)過去，“管我干嘛?！杜f夢》宣傳期還沒完呢，繼續(xù)和你的周楚楚秀恩愛去吧?！?/br>
    蘇佑依舊回得很快，可能是避開人群到了僻靜的地方，聲音聽起來帶著清晰的笑意：“秀恩愛？昨天是誰在我面前秀恩愛？我不過走了幾天，你就和人家出雙入對。最后是誰和別人雙雙走掉，連發(fā)簪掉地上都不撿，連我，都不要了？”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切齒，一字一頓的，在她耳膜上敲打著。

    卓靜言臉上發(fā)燒，掩面長嘆。這洶涌而起的罪惡歉疚是怎么回事，這壓抑不住的急促心跳又是怎么回事……

    故意壓低嗓子帶著鼻音說這樣的話。啊，要瘋了。

    卓靜言摸摸燒紅了的臉，默默坐到餐桌前，捧著保溫杯開始執(zhí)行蘇佑的遠(yuǎn)程指令。溫?zé)岬乃幹瓭镁旧囝^，她一口氣喝完半杯，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兒。剝開棒棒糖塞到嘴里，她心下還在嘀咕。

    怎么就喝下去了呢，一定是剛才被他魔音洗腦，才會這么喪權(quán)辱國地聽了話?？稍捳f回來，棒棒糖的味道真不錯。尤其是剛剛喝完了苦藥，更覺得這糖甜到心尖尖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每天都有的吃……

    過不多久，蘇佑又發(fā)了語音來，“怎么不回了，藥喝了？”

    她踟躕半晌，懷著屈辱的心情發(fā)了一個字過去：“嗯。”

    他的笑意更甚：“乖，我今天回家晚，你自己吃飯，明早一起去公司?！?/br>
    卓靜言唯恐自己幻聽，又用微信將語音轉(zhuǎn)了文字。蘇佑的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得很，轉(zhuǎn)出來和她聽到的一字不差。她瞪著屏幕，簡直弄不清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怎么聽他說話好像他們已經(jīng)到了需要報備行程和同進(jìn)同出的狀態(tài)呢。

    她抖抖索索地回道，“蘇佑，你吃錯藥了？”

    蘇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淡定悠然：“言言，我在追你。”

    卓靜言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她直接把蘇佑拖入了黑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