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默契地從不提讀書的事，默契地在他下工后一道去書店，翻閱圖書，我們沒讀過書，起先看的都是些畫冊。

    什么烏鴉喝水，三只小豬，最好看的是白雪公主，歷經(jīng)千辛萬苦，公主等來了王子絕美一吻，一生一世幸福生活在一起，我還能看哭呢。

    阿森那天很反常，對著全是方塊字的一頁發(fā)愣。

    我問他在看什么。

    他回神，目光溫柔地笑著，長著老繭的指腹摩挲著紙上的一個字。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首詩叫做《長恨歌》，恨與愛人生死別離。存有這個字的詩句是——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眠，我的名字，盡管后來我已經(jīng)不叫這個名字，可我夢中百般繾綣的少年啊，我永遠(yuǎn)記得那天下午，他用含著無限愛意的聲音說：“這是我的眠眠呀?！?/br>
    他從哪里知道這個字的呢，我沒有追問，或許當(dāng)時我該追問，阿森，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樣子，我的名字像一個人靠著樹睡覺，你呢，森林，會有很多樹木嗎，會是我靠著的那棵嗎？

    這個年紀(jì)的阿森已經(jīng)加入了鎮(zhèn)里煉鋼廠，那個地方我聽過最多的消息，莫過于某某cao作不當(dāng)斷臂，被鋼水澆了一身，重度燒傷。

    阿森叫我放心，他還沒那樣笨。

    他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給了一半給mama，另一半再分出一半交給我，說剩下的請我吃好吃的。

    我一直沒敢在工廠門口等他，我其實是有點自卑的吧？

    如今阿森越來越有出息，人越長越好，不少姑娘暗地里都?xì)g喜他，偷偷給他送盒飯，我都看見過的。

    他初去工廠上班，我常常偷跑來看他，他那副尚顯稚嫩的軀體在人群中十分打眼，我看見他因為吃力而扭曲的臉，因為灼熱而泛紅的肌膚，偶爾因為別人cao作不當(dāng)，濺到手背的鐵水。我都覺得好像有人在我心口剜了一刀。

    阿森還不肯給我看見，故意遮遮掩掩，我用力拉過，他疼得嘶一聲，我紅了眼圈，他輕嘆一聲：“就是怕你哭，才瞞著你?！?/br>
    這個傻阿森，明明受傷的人是他，他卻在我為他清理傷口，掉眼淚的時候，笑著看我。

    我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真不好看，普普通通，連阿森的一半好看都沒有，那些給阿森送東西的姑娘，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強。

    尤其是她，上過學(xué)，家里有錢，長得漂亮，穿雪白長裙，笑得甜甜的，我知道她的名字——趙甜。

    她遞給阿森一盒巧克力，我和阿森肖想了好久，那一盒是阿森小半工資，阿森答應(yīng)我，發(fā)了工資就給我買。

    我看見阿森收下了。

    那天我沒有等阿森下班，一個人回去的，行人都是背景，走走停停，似煙如霧。

    我傻傻地待在家，阿森來敲門，我沒有開，他急得翻墻進(jìn)來，拉著我左看右看，確定我沒事才放手。

    “眠眠，今天不舒服嗎？”他小心翼翼帶著關(guān)心。

    月光下，阿森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話，好像一個仙人，隨時要離開，我牽著他的小拇指，一眨眼，淚水就掉下來了：“阿森，會不要我嗎？”

    他急忙騰出手給我擦淚，老繭劃過，別樣酥麻，軟下聲音：“怎么會呢，我會一直陪在眠眠身邊，就算眠眠不要我，我也不走?！?/br>
    “不要哭了，眠眠哭，我也會難受?！?/br>
    他拿出一盒東西，是白天那盒巧克力：“你看，別人送我的，我一顆都沒偷吃，全都留給眠眠?！?/br>
    我倆來到日常休憩相聚的草地，順勢躺下去，巧克力在嘴里化開，又苦又甜。

    天上星星月亮也相聚，“月朗星稀”，這是我新學(xué)的詞，形容今晚，再合適不過。

    “眠眠想做星星，還是月亮？”

    “月亮吧，又大又圓，餓了就啃一口?！?/br>
    阿森笑著側(cè)過臉：“那我就做星星，永遠(yuǎn)陪伴月亮，眠眠，以后不管到哪里，抬頭看看天，這些星星，就是我?！?/br>
    這樣一想，還真是美麗的夜空啊。

    拿了阿森給的工資，我沒給媽知道，第二天偷偷去買了本書，聽書店阿姨說這本書講了一個雙腿殘疾的叔叔與生活斗爭的故事，我想斷腿于這個叔叔，就像世界于我們，無一不需去面對和對抗。

    我請阿姨在扉頁幫我寫了一行字——阿森第一次工資，贈予眠。

    阿姨問我哪個森，我撓撓頭，誤打誤撞說了個最簡單的：“森林的森?！?/br>
    阿姨不僅替我寫，還教我寫了，三個木頭，還真符合阿森的性格啊，我看著這本書，開心極了，我和阿森的名字頭一回并排出現(xiàn)在一起，有種別樣的感覺。

    剩下的錢，我給阿森買了副手套，省得他冬天雙手凍得通紅，我還要心疼。

    阿森嘴上說著不用，可他明明很開心地揉了揉我的頭頂。

    也是在這時候，我下定決心，要去工作，去掙錢，我絕不能拖阿森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