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泥潭之秘
天漸漸破曉,淡青色的天空鑲嵌著幾顆殘星,此時的天際,已微露出蛋白,顯出淡淡的紅色。 風(fēng)忽然變疾,樹葉紛紛揚揚落下,樹上本是嘰嘰喳喳的鳥兒,也隱匿起來。 恍惚間只見一身穿白衣的男子,一手拽著藤蔓,一手握著長劍,衣訣翩翩從天而降,身材挺秀高頎,站在那里,說不出飄逸出塵,仿佛天人一般。 烏發(fā)被白色玉簪束著,一身雪白綢緞。腰間束一條白綾長穗絳,上系一塊羊脂白玉,外罩軟煙羅輕紗。 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眉長入鬢,一雙鐘天地之靈秀眼不含任何雜質(zhì),目光清澈卻又深邃,長發(fā)稍有凌亂,泛著幽光。 程溁不禁淚流滿面,但卻肆意笑著,能讓程溁這么笑的人,這世上除了謝遷還能有誰? 目視極佳的謝遷,早就認出這個泥團似的小東西,便是自己的溁兒,雖然狼狽了些,但是精神尚好。 謝遷不由得紅了眼眶,哽咽笑道“怎么不認識遷表哥了?” 有了可以任性的人,程溁即刻矯情起來,把笑臉一收,含淚抱怨,道“你怎么才來,知不知道,我都死了好幾次了,來收尸的不成!嗚嗚!” 謝遷快步上前把程溁攏在懷里,心疼道“是遷表哥不好,快讓我看看這個泥團子,傷哪了?” “你還敢笑我,真是個沒良心,挨千刀的,知不知我墜入萬丈懸崖,那時想的是你。掉沼澤泥潭里時,想的還是你,可你都在哪呢,連個影子都沒有,為什么我這么期盼你回來,你卻不在,嗚嗚!”程溁越說越委屈,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謝遷蹲下身,低聲哄著,道“是我不好,溁兒若是死了,遷表哥也不獨活,別生氣了好不好?” 程溁把臉背過去,不去看謝遷,哽咽道“嗚嗚!不好,不好!我討厭你?!彼锴鼧O了,面對寵她的人,自然可勁欺負。 就在二人你哭我哄的模式下,黃鼬們鉆進洞里。 本是被黃鼬臭屁熏暈過去的土匪們,也醒了過來,準(zhǔn)備伺機而動,他們剛剛迷離間,便瞧見此男子從萬丈懸崖上從天而降,擁有此功夫的人,絕不是善茬子,但現(xiàn)在瞧著,這男子對這縣君,那予給予求的態(tài)度,便知從何下手了,只要有軟肋,就好辦了。 程溁不讓謝遷抱,她現(xiàn)在都丑死了,整個一大泥蛋兒,哪能見人?。【褪箘艗昝?,對謝遷又咬又踹的。 謝遷感受著活蹦亂跳的程溁,心里暖暖的,他終于確定以及肯定這不是夢,他多怕這是夢??!一醒程溁就沒了,但猛地瞧見程溁本是白嫩的小rou手,現(xiàn)在已滿是傷痕,沒有任何包扎,還在往外滲著點點紅血,頓時謝遷心疼的滴血,也不敢再違背程溁的意愿了,不情愿的松開了擁著的手。 程溁即刻蹬著小腿,跑了幾步,脫離開謝遷的懷抱,躲到樹后不讓謝遷看自己的丑模樣,她希望在他心里一直都是美美噠! 謝遷哪能不懂小人兒的舉動,瞧著可愛的程溁,心里暖暖的,都九死一生了,還臭美呢,定不是再做夢了,他做夢都想不出,這討喜狡黠的舉動。 本是發(fā)現(xiàn)程溁落下萬崖痕跡的謝遷,那時痛的心如刀絞,恨不得即刻滅了山匪們和程氏一族,但他依舊抱著一絲僥幸,拽著藤蔓飛身而下,下到百丈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凸起來的小泥潭,上面寫著他們的密語‘本寶寶已逃生’。 忍著再次活過來的心跳,即刻拽著藤蔓,繼續(xù)運著輕功飛身而下,快速不停的借力凸起的石塊,如今總算瞧見了,那個會任性,會撒嬌,他心心念念的程溁了。 此刻的謝遷心里哪里還容得下別人,散落在角落的黃鼬群沒看見,躺在地上的山匪更是連個余光都沒掃到,滿心滿眼的全是那個小泥團的一顰一笑,一哭一鬧。 在打情罵俏的二人都沒注意到,就在程溁躲的樹后,山匪老三摸起地上的大刀,緩緩起身。 待謝遷反應(yīng)過來時,老三已把大刀架在程溁脖子上。 這會兒程溁也不鬧了,腦子飛速旋轉(zhuǎn)著,心道,哎!真是不作不死,她不就矯情點了嘛,竟又被威脅到了小命,如今可咋辦呢? 老三帶著得逞的笑意,道“爺知道你是硬茬子,但你的女人在我手上,自古美人膝便是英雄冢,若是個識趣的,便在身上捅十個、八個血窟窿,爺便放了這美人縣君?!?/br> 謝遷臉色淡淡的,眸子閃過一抹戾色,握起了湛瀘劍。 程溁瞧著謝遷舉起手中的劍,對著他自己劃了去,即刻呼喊道“遷表哥你可千萬別聽這山匪的啊,我剛生你氣是假的,你要是倒下了,第二個死的可就是我!” 謝遷聽得心頭一暖,嘴角微微勾起道“溁兒,別怕,不過是一介匪類而已,還不值得……” 隨著謝遷話落,山匪老三應(yīng)聲倒在地上,雙目圓瞪,死不瞑目,在老三還沒看清,謝遷如何出手時,便已沒了生的氣息。 大刀緩緩落在地上,沒了束縛的程溁,忍不住蹬著小腿兒,猛地撲到謝遷懷里,嗡聲道“嚇?biāo)缹殞毩?,我以為我又要死了,嗚嗚!?/br> 緩過勁后,程溁用余光偷偷的回首瞧,但見一個小石子,直接穿過老三的太陽xue,腦漿流了出來, 隨即程溁抹了把臉上未干的淚水,矯情道“哎呦,好惡心!當(dāng)著我的面這么殘忍好嗎?” 謝遷眸子里滿是寵溺,溫柔的哄著道“乖,別看,遷表哥后面便不殺人了,僅挑斷他們的手筋、腳筋,這些人定要給村民們個交代?!?/br> “好吧!”程溁說著便拿小rou手捂住眼睛,背過身子,她覺得自己嚇得都快有心臟病了。 謝遷刀起刀落,便把山匪們廢了,即刻抱著程溁飛身去了藥泉湖,梳洗干凈。 這一刻,當(dāng)程溁再次泡進藥泉湖,感覺恍若隔世,不由得感嘆了一會兒,便用手捂著鼻子,嫌棄道“遷表哥也洗,身上都沾了泥灰,臭!”雖然只是沾了一點她身上的腐泥,但也真是夠臭的,哎!也不知自己剛剛有多臭氣熏天。 謝遷會意后,這回也不敢走遠了,躲在大石后聽著程溁洗澡的水聲,這才脫下衣裳,泡了進去,仔細的搓洗著,溁兒不喜歡血腥味。猛的一瞧,竟在大石上發(fā)現(xiàn)了蓮花佛珠,這可是大悲禪院玄和方丈給溁兒的護身符,當(dāng)時方丈囑咐過,絕不可離身的。 程溁梳洗后,身上的衣裳有泥還不顯,反正全身被泥糊著,但這一起干凈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這身簡直就是丐幫長老的打扮,完美詮了窟窿衫的造型。 估計是在墜崖時被藤蔓刮開的,還好昨日自己為了送謝遷出村子,而刻意保持儀態(tài),大熱天還穿了里衣、中衣、外衫,有了三層衣裳的遮擋,如今皮膚只是青紫,并未割破,哎!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謝遷趕緊脫下小人兒的濕衣,把自己的衣衫給程溁披上,即刻抱著小人兒回了狼洞。 狼洞熟悉的一切讓程溁有了安全感,見了溫暖的被窩,趕緊鉆了進去。 謝遷心疼給程溁壓好被角,便去羊棚擠了一桶羊奶,去廚房煮沸,加入茉莉花茶,過濾出茶渣。 晾涼后,回了狼洞,把程溁從被窩里挖出來,用手臂圈住。 慢慢喂給小人兒喝,道“渴壞了吧?先喝點羊奶,溁兒每天必是喝足八杯水的,但今日嘴唇都有白皮了?!?/br> 程溁累的連眼皮都睜不開,含糊道“嗯嗯!遷表哥也喝?!?/br> 聽后謝遷嘴角微微勾起,將剛剛在藥泉湖撿的蓮花佛珠重新戴在小人兒手腕上,道“以后可不許在忘了,知道嗎?” “哼哼!我又不是故意的。”程溁不滿的把身子翻了過去。猛地睜眼,繼續(xù)道“對了,村里的事兒,報官了嗎?” 謝遷緩緩解釋道“官府已經(jīng)來人了,來了還不少。但不是遷表哥報的官,是我上山的時候,遠遠望去,瞧見騎著馬的官差過去了。”他那時哪有心情報官,他不殺官就不錯了。 程溁想著歷歷在目的殘尸,含淚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能讓鄉(xiāng)親們曝尸荒野,安葬費咱們按士兵的三倍,給他們的后人,若是沒有后人了,便放在棺材里,做陪葬品,都是辛苦勞作的,憑著汗水吃飯的質(zhì)樸人,如今真是太無辜了?!?/br> 謝遷眸子溢出寵溺,低聲道“好?!?/br> 程溁偷偷抹了把,不聽話流下來的淚,道“對了,北山上的狐仙廟咱們給修繕一下,再在給旁邊建個黃仙廟,讓翠翠、大妞、二妞,幫著一起供奉香火?!?/br> 謝遷心疼的瞧著床榻上嬌小的一團,道“好?!?/br> 程溁把頭埋在被子里,嗡聲道“再給大悲禪院所有的佛像重塑金身,披上金縷衣,再為這次枉死的村名們,供上千盞酥油燈?!?/br> “好。”謝遷哪能不知道,小人兒在偷偷抹淚,善良的溁兒獨自面對,那般地獄似的的場景,想必心中是無比愧疚的。 謝遷自顧自的脫了鞋子,鉆進程溁的被窩,溫柔的攏在懷里,輕聲道“乖!不怕,不怕!遷表哥一直在,會一直陪著溁兒的?!?/br> 程溁嗅著熟悉的皂角味,把小腦袋埋了進去。 謝遷感受著小人兒的溫暖,這才緩緩踏實下來,他絕承受不了,再次失去程溁,他一直知道程溁對自己有多重要,但直到昨日,他以為程溁被殺害了,更是抑制不住身上的戾氣,有種見人就殺的沖動,想令世人陪著他一起痛,仿若墮入魔道。 若不是程溁殘存的音容笑貌,還在他謝遷的腦海里,恐怕如今自己便去了金陵,暗殺程氏滿門,還好自己沒有被戾氣吞噬,還好相信了溁兒福大命大,否則他就讓溁兒失望了。 這樣想著,謝遷也踏實的攏著懷里的小人兒,睡了過去,只是緊緊攏著的手臂,透露了他的不安。 二人一睡便是三日三夜,他們都累壞了,但這三日并不平靜。 汪直本是和儀仗隊一起心情愉悅的來余姚,但在途中便遇上有人喊冤,還是個秀才,叫王華。 這一聽汪直頓時怒了,伏虎村被屠村了,無一人生還,但縣丞謝恩卻謊瞞說伏虎村鬧了瘟疫,這才一整個村子都死光了。 但他汪直怒不可遏并不是因為謝恩謊瞞不報,而是那王華口中的無一人生還。 即刻便帶著錦衣衛(wèi)一起秘密奔向伏虎村,同時又從外省調(diào)來三千精兵,敢屠村的人,便敢刺殺他汪直這個傳旨官,且都和謝家勾結(jié)在一起了,如此更是不能小覷。 待汪直趕到伏虎村,村中所有痕跡都被抹去,就連房屋都重新粉刷了。如此汪直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得了瘟疫還粉刷墻不成! 程宅也是一如既往安靜,只不過這回是死靜。 連夜汪直請來外縣的老仵作,和錦衣衛(wèi)們把王華說的埋尸地慢慢挖開。 乍看之下,坑里面四肢齊全,無傷的尸首幾乎沒有,此情此景實在是駭人聽聞。 竟連見慣死尸的老仵作都震驚了,忍不住老淚縱橫。 汪直親自牽著狼狗,尋找程溁的痕跡,他不擔(dān)心謝遷,以謝遷的性格定會守在程溁身旁,找到一人,另一個也跟著出來了。還好一直都沒有下雨,不然就是有狼狗也派不上用場。 眾人跟著狼狗在荒草叢生中搜尋著,終于在北山斷崖處找到了程溁的痕跡,即刻放繩梯下去,發(fā)現(xiàn)了那個百丈深處,那一小處凸起的平臺,狼狗吻了又聞,在幾簇干草上,發(fā)現(xiàn)了程溁的味道。 霎時,汪直心頭一沉,令眾人挖了。 他汪直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心道倘若程溁真的溺死在這泥潭里,他這個做哥哥的便為妹子收尸,與程家的仇怨便是不死不休。 隨著精兵吊著繩索開挖,共挖出十三具男尸,一具女尸。 汪直親眼瞧著這些均不是程溁,這才把提著的心放下。 老仵作見多識廣,查看后,不禁再次心寒,道“這些尸首被泥潭隔絕了外界,雖然看起來就如昨日才死的鮮尸,但以老朽的經(jīng)驗,敢斷定這樣的尸首起碼死了十余年了,這十三位男子尸首便是傳說中的活人祭品,此男子們生前均遭受過虐待,頸部帶有很深的傷口,咽喉均被割斷,都是被殺害后埋入泥潭的,手段相當(dāng)殘忍,像是在進行某種祭奠。” 汪直聽了這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疑問道“老仵作可知,為何這死了十幾年,還如同鮮尸一般?” 老仵作站了起來,指著泥潭,道“汪大人自幼長在宮里自是不知,窮人家沒有冰窖,常常把食物放在壇子里封好,放入沼澤,如此食物不腐、不爛、不臭、三年后都可繼續(xù)食用。” 汪直換上以往淡然的神色,問道“老前輩可知這女子是誰?” 老仵作拿出擺在地上的鐲子,道“老朽剛剛查看這女子死時的年歲在十四五左右,穿著華貴,尤其這玉鐲,汪大人仔細瞧,這里面可是有字跡的。程……寬,字…榮…慧,后面還有生辰八字?!?/br> 猛地汪直被驚得直咳,道“咳!竟是程寬!沒出閨閣橫死的女子,的確不能葬入祖墳,但竟被溺在沼澤泥潭中,還被祭品鎮(zhèn)壓著,便說不過去了!” 抹了把額頭溢出的汗水,老仵作解釋道“這些死者均是身穿紅色衣裳,雙手、雙腳被繩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著,腳上還吊著一個大秤砣,雙手反綁后還插入槐木劍,頭朝下,腳在上,埋入泥潭隔絕外界?!?/br> 說著摸出腰間的羅盤,老仵作繼續(xù)道“這是茅山法術(shù)里禁術(shù)的一種,此方位是寶地,也是大煞之地,這些男子都是用來克制這具女尸的,這女尸可以看出身穿的是紅色嫁衣,鳳冠霞帔極盡奢華。 這種人死前若是有怨氣,定會化為厲鬼索命,這些男子的魂魄便是用來鎮(zhèn)住這女子的極陰之氣的,如此便不會索命到被女尸怨恨之人的身上,就算女尸的怨氣再大,也只會是一些旁支,這陣法就如同給厲鬼遮了眼?!?/br> 汪直疑惑,問道“難怪這些尸首都被裹上層層的油紙,老前輩見多識廣,晚輩還有疑問,既然穿上嫁衣,鳳冠霞帔在特殊情況下,有冤情便會化作厲鬼,但為何這禁術(shù)非要再殺十三人,也不給這程寬換下嫁衣?” 老仵作洗著手,道“能有資格給這種女尸換衣的人,必須是至親,其他人就算換下嫁衣,死于非命不說,也沒有任何用處,說不得,還會變本加厲的承受這厲鬼之怒火?!?/br> 汪直掛上冷笑,道“恐怕當(dāng)時那些所謂的親人已被這厲鬼,嚇得魂飛魄散,躲還來不及了,又如何敢換下這嫁衣。” 說著老仵作便用磁石在女尸頭頂,吸了什么出來,繼續(xù)道“果然如此,這額頭上被人插入了引魂針。” 在旁邊仔細看著的汪直,差異道“前輩可知為何而祭祀?” 老仵作皺眉道“紅衣屬火,墜魂砣屬金,槐木劍屬木,泥潭屬土,此處為北山最北屬水,此女玉鐲上的生辰八字,又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老朽實在不好說?!?/br> 汪直點頭道“今日之事真是勞煩老前輩了,晚輩定會如實稟報給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