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靈犀
五日后,彎彎的月牙倒映在清澈敞亮的京杭大運河上。映著滿天繁星和兩岸翠柳,漁火明月交輝,將本就寬廣的河面,映得泛著金波。 老樹伸過來的枝椏,時不時的被風(fēng)撥動著,河水中不時跳出數(shù)條魚兒,魚兒落水后,便在金波滾滾處添了一個個小小的漩渦。 程溁迎風(fēng)站在碼頭,慢慢走近運河,蹲下身,深深地望著這一泓碧水,是如此清澈恬靜,靜謐地流淌著,不染凡俗。是那樣的綠,綠得像一塊玻璃種翡翠般清透,河水清得可以看見水底游動的魚蝦,是那樣無憂無慮。 這一路走來,她深切的感受到了,百姓生活的困苦蕭條,親眼所見遠(yuǎn)比聽說來得震撼,心頭揉如被堵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不舒服。 但此刻只要想著謝遷就在此運河的某一艘船上,水流牽動著她們二人,便覺得離謝遷更近了一步,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跳一般,心中便踏實了一些。 猛地陣陣涼風(fēng)吹來,程溁趕緊拿出帕子,擋住嘴,嘟囔道“阿嚏!遷表哥想我了?!鞭D(zhuǎn)眼間,鼻頭又是一癢,道“阿嚏!阿嚏!遷表哥想兩次我了。” 擦干凈后,揉了揉鼻頭,卻越揉越癢“阿嚏!阿嚏!阿嚏!”厚著臉皮,自得道“看來遷表哥又念叨我了,真是不枉我跋山涉水,阿嚏!” 不遠(yuǎn)處走來的苜蓿,拿著素錦斗篷給程溁披上,道“郡主,夜深風(fēng)起,天冷了,您要注意身體……謝公子定會無礙的,您不要擔(dān)心。”心道這又是哪個沒長眼的,又罵她家郡主,她都快以為她家郡主患了風(fēng)寒。 程溁將心頭的傷感,悄然藏了起來,爽朗一笑,道“我心里有數(shù)的,遷表哥沒那么容易死,只是聽說王銳押送壯丁的大船,遇上了水匪,趁亂跑了不少壯丁,也不知遷表哥走沒走呢!” 苜蓿欲言又止,道“郡主奴婢看……” 程溁早已習(xí)慣未語先笑,這可是她上輩子特意練過的神技能,笑多久都不會臉頰抽筋,如今不帶著笑容,都不知該什么表情。 這會兒跟著苜蓿也如往常一般,親切的笑道“單獨你我的時候,苜蓿不用自稱奴婢,我不也沒自稱郡主嘛?我自幼長在山野,不是嘉祥公主那般的金枝玉葉,沒那么多講究?!?/br> 聽罷苜蓿不由得眼眶發(fā)紅,拿著帕子輕沾眼角,哽咽道“郡主,您真好,苜蓿這輩子除了宮里那些巴結(jié)應(yīng)承奴婢的人,便是需要苜蓿討好的主子了,從未被人如此尊重過,理解體諒過,嗚嗚!” 程溁溫和的笑道“苜蓿的性子不錯,我很喜歡呢,只要不背叛我程溁,我們便永遠(yuǎn)如此。” 苜蓿破涕為笑,舉著手道“是郡主,苜蓿發(fā)誓,這輩子都不會背叛郡主的?!?/br> 程溁笑著點點頭,道“苜蓿這話,我可記在心里嘍!” 苜蓿噗通一聲跪下,道“郡主,苜蓿怕您擔(dān)心,謝公子的事便沒有完全告訴您,苜蓿該死?!?/br> 程溁信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只要如實招來,火氣也沒那么大,但聽到是謝遷的消息,心頭還是不禁一緊,臉色一凝道“噢?說來聽聽!” 苜蓿低著頭,愧疚的不敢與程溁對視,懇切道“王銳押送壯丁的船并非只鬧了一次水匪,而是這幾日不是遇山匪,就是鬧水匪、要么便是土匪打劫,這些匪漢擺明是被提前收買的。一開始與山匪混戰(zhàn)中,并未找到謝公子,隨后上了船走京杭大運河的水路,水匪也未發(fā)現(xiàn)謝公子,奴婢擔(dān)心這水匪、山匪不過是引人耳目的障眼法,實則……” 程溁扶起苜蓿,道“實則遷表哥早就死了,或者被暗中轉(zhuǎn)移處理?” 苜蓿不忍再欺瞞程溁這個好主子,遂僵硬的點點頭,道“是,這便是奴婢的猜測。” 程溁狡黠一笑,道“呵呵!苜蓿以為遷表哥只要長得如謫仙般的花瓶嘛?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他兒功夫才最是如謫仙般高深莫測,人家謝遷不僅身子骨是練武奇才,就是腦子也是想在別人之前,只要是咱們能想到的,人家謝遷早就又轉(zhuǎn)了八道灣?!?/br> 苜蓿瞪圓了眸子,驚訝道“世上竟有這種能人?” 程溁伸出衣袖里的小rou手,指著遠(yuǎn)處的北斗七星,感慨道“自然,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有人是天上的星宿,有人便是地上的塵土。是以啊,我猜既然遷表哥能不動聲色避開一次次匪類,定是另辟蹊徑?!?/br> 心道謝遷既答允等她去救,便會等著她,那人雖智慧非常,但同樣執(zhí)拗的緊。 皓月當(dāng)空,群星璀璨,一道細(xì)細(xì)的月芽兒冷冷清清地懸在上空,十余艘裝滿壯丁的大船,極速駛過燈火通明的運河兩岸,原本川流不息的小船紛紛停下修整,但大船卻是一路不???,極速逆流而上,仿佛刻意趁夜駛?cè)爰澎o無人的郊外。 猛地,一陣陣旋風(fēng)襲來,吹得京杭大運河波濤洶涌,大船上的燭火不停晃動著。 除了點名時現(xiàn)身的謝遷,其余時間根本尋不到人,此時手中正握著一本王銳的書冊,倚著窗凝神默讀,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程溁,幼時讀書時程溁都會在一旁補覺,說是多睡睡才長得高,做了靈狐后那小東西更是除了吃,就是睡。 如今他依舊讀書,卻少了小白狐的鼾聲,心中空空的,他擔(dān)心、焦急、迫切地想見心中的愛慕之人,但卻因王銳的橫加阻攔,與那些人狼狽為jian,他謝遷竟沒能陪在程溁身邊,遂他將怒氣全部撒在眼前的王銳身上。 在押送壯丁的路上,他便給坐在馬車中的王銳,下了藏在手鐲里面的秘藥,秘藥下得不多,一開始只會讓王銳產(chǎn)生幻覺,既瘋癲,又狂躁,如此那些小斯也不敢擅自打擾,這個瘋癲的從二品朝廷命官。 之后他便加大了藥量,導(dǎo)致王銳昏昏欲睡,他則堂而皇之的鳩占鵲巢,吃著小廚房給高官特制的好飯好菜,默讀著王銳收藏多年的愛書。 這些書籍只要是讀書人,看了就都會愛上,他謝遷自幼便是過目成誦,快速的將上百冊書籍看完,記載在心中,待溁兒找到他,便分享給溁兒聽。 想到程溁,謝遷不禁嘴角微微勾,臉上添了一抹暖色。 陡然間,耳朵微微一動,片刻后,再次從江面?zhèn)鱽淼豆鈩τ暗穆曇?,這是路上第八次鬧匪事了,他也是挺佩服這群人百折不撓的精神,放著眼前朝廷大員的豪華大船不打劫,反而去劫滿是窮壯丁的舊船。 守船的精兵們象征性的反抗一下,就躺在船板上裝暈,當(dāng)有再暈的精兵砸下來時,躺在船板上裝暈的精兵,竟還好心的挪個位置,他都忍不住贊嘆,暈的可真專業(yè)吶! 謝遷悄然聽了片刻,便繼續(xù)挑燈夜讀,算著日子,程溁這兩日就該尋到他了,鄉(xiāng)試在即,他不能讓程溁失望,定要萬分努力, 跳動的燭火下,燈光忽明忽暗,但打消不掉謝遷勤奮的心,又是苦讀一整夜,片刻未眠。 晨曦初照,天邊漸漸亮起來,淡青色的天畔猶如抹上了一層緋紅,白霧籠罩著山巒若隱若現(xiàn)。 朱紅色的金烏爬上水面,霎時,云朵下蘊涵著無數(shù)道金光四射開來,萬道金光透過樹梢,給水面染上了一層胭脂色。 謝遷躺在艙內(nèi)的船梁上,悄然瞧著精兵輕車熟路的往大船上潑著飛禽走獸的血,使本就破舊的大船更加狼狽,周遭布滿了血的味道,整理著已經(jīng)分不清品相的武器,此情此景當(dāng)真讓他心中冷笑不止。 他敢打賭今日的菜色中,葷菜至少占八成,否則這些飛禽走獸的血又從哪來。 自從吃了王銳頓頓都是大魚大rou的伙食,他都快對雞鴨魚rou沒興趣了,但后面那些大船上壯丁的粥稀里,清得幾乎看不見米粒,真是朱門酒rou臭,路凍死狗?。?/br> 轉(zhuǎn)眼間小廚房的婢女,在艙門外敲門,詢問道“巡撫大人,朝食好了,您是在臥艙用,還是在食艙用膳?” 謝遷眉毛一挑,學(xué)著王銳酒醉的聲音,大喝道“廢話什么,本官什么時候去過食艙?” 艙門外的婢女‘嘭’一聲跪下,惶恐道“是,大人,奴婢知錯!” 謝遷輕輕一躍,無聲的下了船梁,學(xué)著王銳的語氣,捂著嘴,怒道“放肆,這般跪在門外,他人會怎樣議論本官,賤婢這是想抹黑本官?” 婢女們即刻起身,顫顫巍巍,道“嗚嗚!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求大人放過奴婢吧!” 謝遷緩緩上了還在昏睡王銳的床榻上,拉好帳子,語氣中余怒未散,道“下不為例,進來上菜吧!” 婢女小心翼翼的打開艙門,不敢抬頭瞧上一眼,緊緊低著頭,快速的依次上菜大碗清蒸鴿rou、大碗冰糖燉燕窩、小碗溜鴨絲、小碗溜海參、五寸碟烹紫蓋、五寸碟酥火燒、五寸碟醬牛rou、七寸碟紅燒排骨、七寸碟清蒸甲魚、豇豆粥與紫薯糜子粥各一罐…… 婢女們站成一排,齊齊俯身,道“大人朝食已備好,恭請大人用膳?!?/br> 謝遷在踏上將王銳用被子遮住,看著心里就不舒服,冷冷道“嗯,下去吧,備好浴湯,飯畢本官要沐浴更衣。”他家溁兒快來了,他謝遷自是要沐浴更衣迎接。 幾個婢女隔著床幔,依舊恭敬的補俯身行禮,道“是,大人,奴婢告退!”話落便腳步輕輕的魚貫而出,不愿在和喜怒無常的王銳待上一刻。 謝遷聽見婢女們都走遠(yuǎn)了,本打算借著這會兒功夫繼續(xù)讀書的,但想起程溁囑咐自己不能餓肚子,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才起身,將看起來一桌香噴噴,卻又并不合胃口的菜,吃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中便將桌上的朝食,吃的七七八八。 這時,婢女也在抱夏艙準(zhǔn)備好了浴湯。 泡在浴桶里,水珠緩緩流過健碩的肌rou,謝遷剛要閉眸小憩一會兒,便遠(yuǎn)遠(yuǎn)聞見窗外,京杭大運河兩岸蘆葦蕩處,傳來匪漢的聲音。 “頭兒,咱才收了一萬兩銀子,兄弟們有做既做山匪,又做土匪,如今又做水匪,千里迢迢上山下水的,真是不劃算啊!” “是??!老二接活兒的時候,也不問清了,如今還讓咱們弟兄們跑了這么多趟,卻連根那謝遷的毛兒,都沒找到!” “這都劫了第九趟了,老子看那謝遷根本沒在這船上,殺個人可真難??!” “今年各地不是旱災(zāi),就是大澇,有了這一萬兩,咱們兄弟今年就不用挨餓受凍了,再找找吧!” “頭兒,咱們不如來個黑吃黑,將前面那大官的船劫了,你看那大船多華麗,說不定艙里面可不止上萬兩?。 ?/br> “蠢貨,那買家可是知道咱們的來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頭兒,咱們有了銀子可以換個地界討生活??!” “哎!好吧,一不做二不休,咱們試試!” 內(nèi)力深厚的謝遷,自然將匪漢的對話全部收入耳中,將手指沾濕捅了一個小窟窿,悄然看去,但見數(shù)百名匪漢,或帶著綠頭巾潛在水中、或藏匿在蘆葦蕩里的綠竹筏上,不仔細(xì)看,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這會兒正緩緩對著豪華大船游來。 謝遷心中頓時明了,這次匪漢是來真的了,看來又是一場屠殺,快步轉(zhuǎn)身從書案上取了,大富商送王銳鑲滿玉石的寶劍,又隨手撿了件柜子里王銳的素袍,迅速將王銳受賄的珠寶依次用素袍包裹起來,又將數(shù)十萬兩銀票裹上大油紙,一同塞在包裹里,心道我家溁兒才是最喜歡黑吃黑的。 心中猶豫著要不要通知守衛(wèi)船的精兵,不然就以昨夜的場景,定是一邊倒的屠殺,但這群精兵們也曾為虎作倀,欺男霸女,心中不禁有些有猶豫。 猛地,程溁的笑臉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再仔細(xì)一瞧,又什么都沒有了。 不由得心中一暖,若是依照溁兒的善良,定會示警的,罷了!若不然溁兒若是知曉自己如此涼薄,八成會不開心的。 隨即心里有了主意,換上王銳繡著錦雞的官服,又戴好烏紗帽,坐在書案后,留了個背影給門口,大喝道“李百戶呢?給本官滾進來!” 李百戶連滾帶爬的快步跨了進來,連門都忘敲了,單膝跪地道“大人,卑職在!” 謝遷學(xué)著王銳的習(xí)慣,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彈著補袍上的錦雞,高高昂著帶著烏紗帽頭,就算只瞧背影,都覺得甚是目中無人。 謝遷捏著嗓子,冷冷道“李百戶,近日來,無膽鼠類屢次冒犯本官顏面,如今已到了該清算之時,懂?” 李百戶剛一聽,腦子本是一愣,但即刻便裝得懂了王銳的意思,重重點頭,道“是,大人,卑職,領(lǐng)命!” 心道不是你叫我們演戲給外人看的嘛,如今又要來真的,真是搞不懂,文官肚子里的花花腸子,看來自己也就是個莽夫了,否則若是文官,自己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謝遷釋放著氣場,不滿道“不,你不懂,真是個豬腦子?!?/br> 頓了頓,微微搖頭,淡淡的繼續(xù)道“哎,罷了!依照著本官說的做吧,將那些匪類該擒的,就擒了,該殺的,便殺了,隨后綁著匪漢們,到當(dāng)?shù)馗萌蟀福鹿k,如此才能將差事辦得漂亮了,不然這次那群趁亂跑了壯丁的罪責(zé),可就……” 李百戶被謝遷的威壓,嚇得腿都開始打顫,但畢竟是老油條,即刻便強忍下懼意,將老臉笑成一團菊花,恭維的作揖,道“大人,英明神武,卑職佩服得五體投地??!” 謝遷覺得說的再多,就該露餡了,隨即握著桌上的扒花粉彩描金茶杯,狠狠的往地上一摔,低吼道“還不快滾,在本官面前少賣弄這些,本官可是為民請命的好官!” “是卑職這就滾兒,這就滾兒!”李百戶說著便快步離開,還特意將艙門關(guān)嚴(yán)了,隨后抬手抹了把,額頭上溢出的冷汗,心道這王巡撫的脾氣,真是越來越難琢磨了,就連這威嚴(yán),也更勝往日??! 謝遷囑咐完李百戶,便褪下官服、烏紗帽,迅速換了身王銳的便服,拎著剛剛收拾好的大包裹,悄然從抱夏艙的小窗子,潛入水底,游上了岸邊。 李百戶從進門那一刻,都沒敢正眼瞧一眼“王銳”,除了點頭,就是低著頭,若是抬頭瞧上“王銳”一眼,定會發(fā)現(xiàn)巡撫大人高了、瘦了,就連背影都變得俊朗不凡。 李百戶剛剛召集精兵訓(xùn)完話,便有羽箭如大雨滂沱似的襲來,瞬間便有精兵中箭或死、或傷倒在船板上,。 匪漢趁亂將繩鉤爪丟上去,齊齊上船,對著還在發(fā)愣的精兵們,又是一陣亂砍,頓時,船上亂成一鍋粥。 就連李百戶見了這種陣勢都驚慌失措,拼命的讓精兵抵抗,自己則帶頭跳下水,游到后面壯丁的船上,精兵們猶如群龍無首,也學(xué)著李百戶的模樣,苦苦游上了壯丁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