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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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松友心里透亮,知道她要敲自己竹杠,笑道:“我有熟人開金店,他那里的首飾精巧,都是最時興的物件。” 聞言,小蝶變了臉色,直起身子坐好,噘嘴道:“就去那家,我上回瞧上個鐲子,一直沒錢買呢?!?/br> 見她生氣,單松友爽快一笑道:“聽你的,千金難買你高興。” 伙計熱情奉茶,劉永福滿臉笑容迎過來,捧上一個絨面托盤,里頭是好幾只閃亮的金鑲寶石鐲子。單松友拿起一只繞金寶石鐲,懶腔說道:“這些都是去年時興的東西?!?/br> 劉永福忙賠笑道:“全江寧的好師傅就那幾個,鐲子花樣翻新,款式的確差不多?!?/br> 單松友抓起小蝶十指如蔥般的玉手,笑道:“好寶貝,你的手指生得好,戴戒指好看。” 劉永福一聽,端來另一只托盤,里面的戒指有十?dāng)?shù)枚,金鑲翡翠的,素銀的,鎏金掐絲的,純金刻花的。 見他早有防備,小蝶受了個老大沒趣,一張臉明顯不悅,干脆地說:“你幫我挑?!?/br> 單松友裝傻不去看她,拿起一枚耀眼爭光的金鑲翡翠戒指,“這枚和我手上戴的很像,正好配成一對?!?/br> 他正想為小蝶試戴,小蝶卻正眼兒也不瞧,將拳頭一握,冷臉道:“不用試了,付錢走人?!?/br> 劉永福見男客著實(shí)小氣,笑臉道:“這戒指價錢便宜,原本三百兩,給二位打個折二百九十兩,您付現(xiàn)銀還是銀票?” 就這還二百九十兩,單松友早已清楚這里的門道,爽快地說:“銀票?!?/br> 滿心歡喜地出門買金,就得了個破戒指。小蝶只覺得比吃了綠頭蒼蠅還惡心,一張俏臉拉得老長,萬分怨氣只能憋在心里。 第52章 醉花間 (27) 棠兒松綰青絲, 云髻蓬松,耳側(cè)簪一支綠寶石流蘇短步搖,手執(zhí)蝶戀花紗扇, 穿一套碧色裙裝, 亭亭玉立, 明媚若春點(diǎn)海棠。 單松友白癡似的望著小步近前的人, 腦子里一片空白,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不容易回過神,全身骨頭都輕了幾斤,涎著臉上前招呼道:“早?!?/br> 棠兒執(zhí)扇遮面,眸光若水盈盈流動,半透的紗扇下, 小嘴兒俏皮一笑,“現(xiàn)在是巳正三刻, 還早什么?” 單松友微感窘迫,見美人兒笑,臉上褶子瞬間綻開,神情依舊癡癡如醉。 小蝶早看出單松友吃著碗里看著鍋里, 氣得抬腳要走。棠兒一笑, 拉了她的衣袖,“我想隨便看看,jiejie陪我可好?” 小蝶立時領(lǐng)會其意,高興挽了棠兒的手臂重新回到店內(nèi)。 單松友見棠兒皓腕空空, 一臉巴結(jié), 笑道:“趕好不如趕巧,我送棠兒姑娘一只金鐲吧?!?/br> 此言一出, 小蝶簡直快氣炸了。棠兒手中拿著如意扣,轉(zhuǎn)眸一望,端著玉容之貌神情卻冷似秋霜,“金鐲子俗氣,要戴自然是戴玉鐲。” 單松友大方坐到柜臺前,朗聲對劉永福道:“把你們這里最好的玉鐲拿給姑娘看?!?/br> 劉永福應(yīng)聲,立刻找出鑰匙打開柜子的銅鎖,端來兩個托盤。 棠兒挑了只品相好的玉鐲,舉高,瞇眼對光仔細(xì)鑒賞,目光不刻從鐲子上移開,定在單松友臉上,“我瞧著是好東西,你看看?” 她一顰一笑間動人心神,單松友被她迷得七葷八素,接過來一看,果真通透無暇,肯定地說:“質(zhì)地品相上乘,是個好鐲子?!?/br> 棠兒從他手里奪過玉鐲戴入手腕,注目端詳,生出萬般喜愛,對劉永福問:“這個多少錢?” “姑娘真有眼光,這是我們店最好的鐲子,二千八,東西好價錢一分不能少。” 棠兒微微嘆了口氣,將鐲子取下來放回托盤中,“太貴,我可買不起?!?/br> 單松友拿起鐲子,“黃金有價玉無價,這點(diǎn)錢算什么貴?!?/br> 小蝶被冷落本就生氣,見單松友驟然就變得瘟頭瘟腦,更是氣得不行,只差沒有當(dāng)面撕破臉皮了。 棠兒瞇眼一笑,任單松友攥著小手戴上鐲子,抬手再次看了看,搖頭道:“鐲子太大,我戴好像不合適?!?/br> 她說完,輕松取下鐲子戴到小蝶腕上,嫣然一笑道:“原來這鐲子就該是jiejie的,大小正好?!?/br> 單松友本已做好被她們同時敲竹杠的準(zhǔn)備,見棠兒沒有討要鐲子的意思,再看小蝶氣鼓鼓又轉(zhuǎn)笑的臉,只得付錢,佯笑而罷。 丫鬟們端茶,小蝶熟練點(diǎn)煙伺候,單松友口袋空空叫mama記賬,在大廳里打個茶圍,抽完煙以有事借口離開。 想起單松友先前的表現(xiàn),小蝶絮絮不休,爾后對棠兒道:“這家伙摳門到家了,真煩?!?/br> 月娥已經(jīng)回來,一屁股就擠到小蝶身邊坐,小蝶被蜇到肩膀上的傷處,疼得伸手來護(hù),“呲”地咬緊腮幫子。 棠兒見狀,不禁關(guān)切道:“這是怎么了?” 小蝶小心翼翼解開肩頭的衣裳,手臂上一片血紅,赫然是剛燙的新印子,撇嘴道:“什么狗屁’聯(lián)情右愿‘,單松友那死鬼皮厚一點(diǎn)沒反應(yīng),我倒是痛死了?!?/br> 棠兒這才想起金鳳姐說的以香燙臂和各種路數(shù),心中著實(shí)復(fù)雜,有哭笑不得之感。 “這有什么,就你皮嬌rou貴?!痹露鹦δ樣?,滿頭珠玉輕晃,遞給小蝶數(shù)張銀票,“這里是一千一百兩,老規(guī)矩,零頭歸我。” 小蝶斜下肩膀,攏衣裳的動作極輕,身子向后一靠,心滿意足地接了銀票,“若不是你倆,我這疤白灸了,要被單松友氣死?!?/br> 棠兒抿嘴笑道:“我感覺他不算有錢,你得哄一哄,不然他那心鐵定還是涼的?!?/br> 小蝶懶懶地歪在軟榻上,一手拿金剔牙杖剔牙,一手稍稍遮擋,“能撈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單松友開糧行錢不好掙。他平素是個捉蝌蚪烹湯,鷺鷥腿上割股,甲蟲背上刮漆的狠角色,憑良心,待我算是過得去。你們不知道他有多煩,每晚能來兩次,跟喂不飽似的?!?/br> 聞言,月娥頓時來了興致,媚眼灼灼生光,“一晚兩次,你可別吹牛。” 小蝶身子向她一歪,噴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人不可貌相,別看他瘦得像只猴兒,一到榻上精神好著呢。” 天空陰沉,裊裊霾霧將整個秦淮河氤氳在一片朦朧中,一老一少靜靜坐在亭子里,誰也沒有輕易打破這份并不違和的寧靜。 這位年約七旬的落盈姑娘上著濃妝,連脖子和耳朵都是蒼白的,白發(fā)間一朵大紅月季與唇脂的顏色相呼應(yīng)。她神色靜泊,穿著老舊的玉色緞裙,脖頸滿是皺紋,端正的坐姿顯得優(yōu)雅,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指間有一枚祖母綠戒指。 棠兒同她目光一致,木然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相對于落盈,這份期盼早已成了自然,帶給自身的更是一種平靜。 許久后,落盈從袖口拿出一只精巧的白瓷鼻煙瓶,小心倒出一小撮鼻煙在虎口處,低頭靠近,似貼非貼輕緩吸入鼻腔。 棠兒伸手背過去,清新的薄荷香,吸力稍過,立時被嗆出眼淚。 落盈抿嘴一笑,臉上的厚粉隨著皺紋清晰裂開,水粉是她自己調(diào)制故而不細(xì),這份持久的蒼白,仿若可以保持到天荒地老。 終是落盈先開口:“這里的人面上忽略我,可我相信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存在?!?/br> 棠兒頷首,像是熟識了幾十年的老友。 “人們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你愿意坐在我身邊?!?/br> 棠兒微微一笑,目光定在遠(yuǎn)處,“我存著最大的私心,想知道他何時能回來?!?/br> 落盈雙手合攏放在膝蓋間,盡量挺直腰身,臉上露出自信的笑,“那年春闈,他的名字位列正榜第五,去北京前承諾封官拜職后接我。他向來含蓄,過往的承諾無一沒有兌現(xiàn),一定是沒有勇氣站在我面前?!?/br> 棠兒笑了,目中隱隱帶著淚光。人心是這世間最無情健忘的東西,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霍小玉含恨而終,一代才女魚玄機(jī)妒殺婢女,她們擁有愛情時燦爛奪目,失去愛情后光華褪盡。明燈易滅,恩寵難固,女子最好的姿態(tài)必是不受困于感情。 落盈的眼皮耷拉下垂,瞳仁中含著點(diǎn)點(diǎn)亮光,臉上刻著歲月,更儲著一段纏綿悱惻的往事,“至他走后,我依舊出賣身體,但他們不能吻我的唇。我怨過,甚至恨他,現(xiàn)在想起只有幸福。我感激他相贈一片情意,令我此生無憾,賣笑賣身之舉不那么難堪?!?/br> 棠兒心酸難禁,輕聲問道:“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落盈低頭看著手上的戒指,喃喃說道:“這枚戒指是他所贈,困難的時候我想過拿去換錢,可我不能那樣做。我的身體大不如前,早已無人肯留過夜,我需要一些銀子?!?/br> 棠兒從懷中拿出錢袋,里面只有五張百兩銀票,將發(fā)髻中的金釵和腕上的鐲子取下來一并交給她。 落盈開心得像個孩子,望一眼街對面,雙目瞇成兩道細(xì)縫,“很久沒看見這么多銀子,我的一口牙還在,要去吃頓好的?!?/br> 她患腿疾,步履蹣跚,佝僂的身影漸漸融入薄霧中,直至淡得不再真切。 回到聽雨軒,棠兒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拈起墨錠,一顆心似同那墨一起沙沙刮動,凝神下筆:兩生歡,一念成悅,心有繁花,處處似錦。兩分別,一念成癡,心寄天涯,寸寸相思。 聽聞花無心不堪煩擾,悄然離開江寧,棠兒再次踏入錦香居的大門。 仰首而望,萬里無云,碧空湛藍(lán),仿若一潭深幽靜水,能吸人魂魄或讓人溺斃其中一般。 偌大的院子一片冷清,樹影在紅木戲臺間晃動,閉目,過往的一切驟然回到腦?!?/br> 燈籠艷紅,樂聲陣陣?;o心那樣癡,那樣執(zhí)迷,淚痕染開油彩,仿若成了命運(yùn)多舛的貴妃,頻頻回望,眸中帶著眷念悲戚,決然喝下毒酒。 有時候,棠兒覺得自己能理解他,懂他為何會愛上這座如夢如幻的戲臺,厚重的油彩下,他心底的那個世界有著最真摯的情感,簡單直接的憎惡。 燕子樓空,華清夢醒,棠兒依舊念他,感激他的包容憐惜。怎奈身份懸殊,他是天上星辰,而她是濁水浮萍,沒有盟誓信言,哪兒來負(fù)義寡恩? 樹影綽綽,小黑貓?zhí)蠙跅U,機(jī)敏地踅過來,像是展示自己的矯捷縱身躍下,在棠兒的裙擺處蹭蹭腦袋。 有種同病相憐和被棄感,棠兒一笑,彎腰將它抱在懷中。 晌午的聽雨軒一片靜謐,鎏金鳥架上的鸚鵡紅嘴綠毛,偶爾懶懶地?fù)渖砍岚颍『谪埵卦谙路?,豎起一雙靈敏的耳朵,緊緊盯著這道可口美味。 金鳳姐正吩咐丫鬟給鸚鵡調(diào)食,赫然見到貓,急得脫了鞋就甩過去,貓兒一驚,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金鳳姐踮腳追上去,沖丫鬟們喊:“趕緊找人,把這畜生趕出我的園子?!?/br> 丫鬟仔細(xì)一想,忙回:“這貓是棠兒姑娘的,寶貝一樣抱在懷里。” 聞言,金鳳姐俯身穿好鞋子,指著一個丫鬟道:“你去,叫棠兒務(wù)必把貓看好,九爺?shù)柠W鵡比人還值錢金貴,可別讓這畜生禍害了?!?/br> “是?!毖诀邞?yīng)聲后匆匆上樓。 沒人跟錢過不去,更何況是胡爵爺這樣的老手,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金鳳姐沒了耐心,好歹收到大筆銀子。 鴛鴦?wù)恚t緞錦被,喜氣洋洋的大紅蠟燭。案上有些凌亂,藥銚、香爐、雀兒牌,骰盅,生活用品,承歡之設(shè),熬用避子藥的小炭爐一應(yīng)俱全。 姑娘們一擁而入,說笑用茶,屋內(nèi)珠搖玉晃,芳香滿溢。兩個mama正在給小水仙打扮,小水仙嬌俏無比,一身珠光寶氣,曄曄照人。 尋常女子嫁人三媒六聘,紅樓姑娘的賣處也有儀式,雖沒人一起拜天地父母,但拜白眉神求庇佑是極正經(jīng)的事。 小蝶打了簾子,嘻嘻笑道:“金鳳姐正熏香帶小水仙拜白眉神,我們瞧熱鬧去?” 棠兒心下一沉,木然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你去吧,我不想去。” 小蝶發(fā)髻精致,金釵招搖地釋放著色澤,臉上的表情明顯是羨慕,“我知道你心疼小水仙,可人家想法不同,胡爵爺給她置辦珠釵首飾花了一萬多。我方去瞧了,錦匣里琳瑯滿目,大柜的好衣裳真多,萬兩開盤錢可把金鳳姐樂壞了。” “你也在這兒呢?!敝獞浻芍陌橹τ剡M(jìn)了屋,“小水仙穿紅真美,姐妹們都送了禮,你們打算送點(diǎn)什么?” 這份慶祝只是圖個熱鬧,禮是個心意,一直下得不重。棠兒找出一只玉鐲,對小翠道:“找個漂亮的錦匣,絹面要大紅色。” 小蝶拿起玉鐲對光細(xì)看,話中帶酸道:“這鐲子少說也值五百兩,meimei有錢就是不一樣。” 知憶道:“你送這么重,叫我們拿什么好?” 棠兒自然不會說實(shí)話,這鐲子是雷彬送的,雖然可以賣錢,但擱誰心里總會有些發(fā)滲,“你們別多想,若不嫌棄,就以我們?nèi)撕腺浛珊???/br> 小蝶立刻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沒什么不好意思,鐲子是雷彬朋友所贈,每每看見總會想起,心中別扭。”話剛說完,棠兒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謊不用草稿。 聽她這么一說,小蝶覺得這便宜盡可占得心安理得,欣然笑道:“這樣也好,我們欠你一份人情?!?/br> 金秋八月,暑氣不減,園子里紅稀綠瘦,石榴樹上碩果累累,仿若懸著一個個小紅燈籠。 占紹輝在聽雨軒連擺十個雙臺,知憶才色俱佳,可性子冷,這些年不溫不火,今年著實(shí)爭了口氣。 酒闌人散,攜手歸房,紅燭暖光,榻上掛著湖色縐紗帷帳。知憶臨睡卸妝,只穿淡色輕薄小衣,越顯態(tài)度溫存,豐姿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