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依舊緊閉，劉藻并未出來，她開了口，聲音極穩(wěn)，亦極清晰，一字一字地落入眾人耳中：“此生毀謗皇考，大逆不道。群臣若有效仿者，罪同大逆。”

    話音一落，眾臣面上的激憤為遲疑取代。有十余名宦官上前，攙扶跪地的大臣。

    大逆之罪，誅滿門，夷三族，大臣們縱然有怒，也不敢言，一個個都被攙了起來，僅余下一名三十來歲的小官，跪地不起。

    宦官見扶他不起，垂首退至一旁，羽林軍上前，將他與那儒生一并拿下，拖了下去。

    攔駕之人拿下，圣駕繼續(xù)前行，終究還是讓劉藻祭拜了先父。

    回京途中，無人言語，一路沉寂。謝漪坐上了劉藻的車駕，劉藻閉著眼，嘴角緊緊抿著，旁人看來是圣意難違，落入謝漪眼中，卻只是倔強與不服氣。

    她暗暗嘆了口氣，沉入深淵的心又浮了上來，她開口問道：“臣教陛下讀書時，曾向陛下薦了一書，陛下可還記得？”

    劉藻睜眼，望著謝漪，回道：“記得，《太史公書》?！?/br>
    謝漪便笑了笑，似是欣慰，劉藻見她有了笑意，也跟著彎了彎唇，緊抿的嘴角變得柔緩而生動。謝漪見了，心下便是說不盡的心疼，她又道：“里頭有一則故事，講的事秦二世時的事?！?/br>
    劉藻的笑意瞬間斂了下去，她知道謝相要說什么，但她沒有打斷，而是低下頭，聽著謝漪說下去。

    謝漪便緩緩地往下說：“秦二世時，趙高欲作亂，又擔(dān)心群臣不服他，便來試探。他帶了一頭鹿，獻與二世，說，這是馬。二世覺得好笑，糾正道，丞相錯了，怎么指著鹿說是馬。趙高就問周圍的人，這是鹿還是馬。周圍的人，有些沉默，有些說，這是馬，還有些說，是鹿。趙高就試探明白了，后來把那些說是鹿的，暗中陷害。從那以后大臣們都畏懼趙高?！?/br>
    劉藻咬了下唇，道：“別說了?！?/br>
    謝漪輕輕地搖了搖頭，繼續(xù)道：“陛下是想做趙高嗎？衛(wèi)太子便是陛下拋出的鹿，稱太子賢者，便是附和趙高之流，言太子過者，便是直言是鹿的那些人。陛下接下去是不是，就要重用指鹿為馬之輩，排擠直言是鹿之人？”

    到時候，朝廷便真的會成為皇帝的一言堂，她再想做什么，便無人敢反對了。

    劉藻轉(zhuǎn)開頭，不肯再看謝漪。

    第99章

    車中彌漫沉默，仿佛空氣都緊繃起來。劉藻側(cè)身對著謝漪，顯然不肯納諫。

    謝漪知她的心思，卻不能任她胡作非為下去，仍是勸她：“趙高苛政殘暴，自取滅亡，三族遭戮。秦歷二世而亡，強秦旦夕間灰飛煙滅。陛下不能重蹈覆轍。”

    再是強大的政權(quán)，也禁不起由內(nèi)而外的分崩離析，一著不慎，政毀人亡。

    劉藻閉上眼睛，只作不聞。

    謝漪再道：“亡羊補牢，猶未晚也?！?/br>
    她一步步逼著她，不贊同她所行之事，要她放棄讓步。劉藻只覺得無助，過了半日，方尋得勇氣，辯解道：“改變都在朝中，不會殃及地方，朕無愧天下。”

    謝漪的面上浮現(xiàn)隱忍的神色，劉藻的心緊了一下，但謝漪終是將怒意忍耐了下去，耐心說道：“陛下捫心自問，此話可信否？政由朝中起，而后推及郡國。朝中jian佞當(dāng)?shù)?，地方便會上行下效，時日一久，天下只見jian祟，不聞賢良，百姓豈能不遭殃？”

    這些話，即便她不說，劉藻也明白，但她還是仔細剖析，使得劉藻再無法掩耳盜鈴。劉藻的腦海中，卻滿是謝漪方才那個隱忍的神色。

    謝相可是對她生出失望了？

    劉藻陡然心慌，她仔細地看謝漪的面容，謝漪面上已無隱忍，恢復(fù)了她一貫的鎮(zhèn)定與耐心勸諫的真摯?？赡且凰查g的隱忍之色卻在劉藻心中揮之不去。她只能用冷漠來遮掩，淡淡道：“朕已察之，丞相休再多言?！?/br>
    她話一說畢，便連忙轉(zhuǎn)開臉，唯恐在謝漪臉上看到失望。

    回到宮中，劉藻下車，快步而去。

    群臣彎身恭送，謝漪從車中出來，看著劉藻遠去的背影，直至劉藻的身影消失在宮門盡頭，方回過頭，安撫群臣。她開口說了幾句，便見廷尉李聞?wù)粗?，見與她目光相觸，李聞的眼神陡然陰晦下來，轉(zhuǎn)身走開。

    劉藻回到宮中，還未一日，勸諫的奏疏便如暴雨一般呈入宣室。奏疏直言皇帝行止不當(dāng)，乃至不乏攻訐衛(wèi)太子之語。

    從她下詔議謚，這種奏疏就從未斷過，仿佛不說上幾句壞話，就顯不出他們寧折不彎的脊骨。

    劉藻原先也只是試探而已。大臣們不必她多言，便議出以戾為謚。她實則頗為滿意。戾字不多不少，恰好符合太子生平。大臣們?nèi)绱诵惺?，便是愿代她遮掩父過，可見她在朝中，根基已深。

    至此一切都順當(dāng)，直至她看到那十余道痛斥太子之過的上中，將太子在世時的英明政績?nèi)糠裾J，污蔑為“玩弄權(quán)術(shù)，邀買民心”。

    劉藻方才勃然大怒。

    太子早亡，劉藻連他的面都未見過，談不上什么父女之情，自也不至于激憤難當(dāng)。她之所以憤怒至此，是因他們今日能這般指責(zé)太子，待她下詔立后之時，他們又會如何口誅筆伐謝相。

    謝相從前的殫精竭慮，夙興夜寐都會變成別有用心。單單否認謝相的施政恐怕還不算完，世人對女子的惡意絕不止于此。他們會將穢亂之詞全部加諸謝相，將她視作妲己之流來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