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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里仁的腿在去年的暑假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現(xiàn)在只能拄著拐杖走路了，一想到養(yǎng)父那一瘸一拐的雙腿，上官致遠的心里就像針扎一樣的刺痛。他有兩個多月沒有回家了，一直想等月考考好一點回去看一下，可不曾想成績不是很理想。

    其實上官致遠在文科復讀班里算是冒尖的，除了數(shù)學略為差一點其他科目比去年在朝陽高中讀時已經(jīng)有很大的進步，只不過他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他不允許自己再失敗。偶然一次月考沒有考好，他就覺得對不起自己的養(yǎng)父上官里仁。因為養(yǎng)父對他一直抱著莫大的希望，可以說，上大學不僅是上官致遠的最大理想，更是上官里仁畢生的心愿，上官致遠就是在這種熱切的期待中長大成人的。有一次，上小學的上官致遠考試得了第一名，養(yǎng)父高興得在游行的隊伍中把他拉出來馱在肩上，那高興勁兒，雖然過去十幾年了，上官致遠至今記憶猶新。其實養(yǎng)父是在驕傲地向村里人宣布：上官致遠是他的孩子。

    雖說上官致遠和上官里仁沒有血緣關系，但上官里仁對上官致遠視同已出。在村里人眼中，他們和別的父子別無二致。村里人都說，上官里仁正是在富河村劇團外出跑場唱戲時，才和上官致遠結下了這段父子情緣。

    上官致遠的養(yǎng)父上官里仁是富河村的老民辦教師，除教書外他還是富河村采茶戲劇團的小生。

    地處吳頭楚尾的富川縣，素有“戲窩子”美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經(jīng)調(diào)查統(tǒng)計，富川縣大大小小采茶戲劇團居然有兩百多個。

    一位知名采茶戲老藝人說，富川采茶戲和黃梅采茶戲是同宗至親的姊妹戲曲。據(jù)《興國州志》等地方志記載：富川縣在宋代就被列為全國12個貢品名茶產(chǎn)區(qū)之一，種植茶葉歷史非常悠久。特別是南河，如朝陽、石牛、排石、方林等地，丘陵起伏，橫亙綿延，盛產(chǎn)優(yōu)質茶葉。陽春三月，嫩茶吐綠，姑娘三五成群，上山采茶，采茶男女放歌郊野，遂產(chǎn)生了采茶歌。黃梅采茶戲傳入富川后，與當?shù)鼗粽{(diào)相結合，再經(jīng)過多代民間藝人不斷努力與發(fā)展，遂逐步形成了富川采茶戲，后廣泛流傳于湖北的通羊縣、富川縣南河一帶，以及贛北山區(qū)武寧、赤烏等地。

    從民間文化遺存來看，富川縣采茶戲素有“三十二大本，七十二小曲”之稱。實際上現(xiàn)存劇目有一百多出，其中大本戲有五十多本，小戲也有五六十出，多為傳奇題材和民間生活故事。

    富河村采茶戲劇團成立于上世紀的五十年代，那年月的農(nóng)村，物資匱乏不說，加上交通閉塞傳媒資訊不發(fā)達，老百姓的精神生活空虛而蒼白，于是催生了這種自娛自樂的地方劇團。劇團成立后，村里逢年過節(jié)，或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都要唱上幾本戲，這給貧乏無味困苦沉悶的鄉(xiāng)村日子不知要平添多少熱鬧和樂趣。富河村劇團采茶戲唱得好，名氣漸漸大了起來，外村人也慕名而來請劇團去唱，往往不等一個村唱好，另一個村的人就守在戲臺底下準備挑劇團的道具箱子。

    富河村劇團的戲這樣唱得風生水起，這自然少不了上官里仁的功勞。在劇團里，上官里仁老師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加上肯鉆研勤琢磨，硬是把這小生戲唱得聲情并茂字正腔圓，要臺風有臺風，要扮相有扮相富有藝術的感染力。這樣一來上官里仁老師很自然地受到村民的追捧。村民們看戲都沒有個規(guī)矩，全靠自行約束，每逢唱戲開鑼前，臺下都是亂哄哄的一片，可只要鑼聲一響把上官里仁老師往外一推，臺下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上官里仁老師在業(yè)余時間經(jīng)常隨劇團外出唱戲。有一次在陽辛鎮(zhèn)唱戲，當時鎮(zhèn)上的電影院還沒有做，戲臺就搭在富水水庫旁的知青園旁。那天，來看戲的知青也特別多。據(jù)說，劇團唱完戲后，有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被扔在了后臺，劇團武丑黎大牛一看還是個男孩，他想了想于是叫來了孫有義，讓他抱走了，因為，孫有義老婆剛剛生完孩子，有奶孩子的條件。劇團回村后，上官里仁跑到了孫有義家里，看到這是個男孩，不由是喜出望外，覺得這個孩子是上天的恩賜。他琢磨著想對孫有義說，這孩子他想抱回去算了。孫有義懂得上官里仁的心思，他這一生就是渴望有個男孩，于是答應了上官里仁。

    上官里仁這一生對男孩都非常的渴望和喜歡，只可惜他生的都是幾個女兒。后來，他老婆和兩個女兒在那次沉船事故中喪生，小女兒受不了刺激，精神出了問題，就在她mama淹死的地方投了河，好在被人救起，就這樣他一直是和小女兒相依為命。而這個喂養(yǎng)孩子的任務就落在了上官里仁僅有的一個女兒上官寧靜身上。為此，上官寧靜沒少挨重男輕女的父親的打罵。不過還好，其時，孫有義家兒子孫中第剛出生，孫有義老婆奶水足，也沒少喂這孩子，孩子就這樣慢慢給養(yǎng)大了，這孩子就是后來的上官致遠。兒時的上官致遠經(jīng)常和孫中第一起隨戲班子出去演出，兩人關系好得就像親兄弟。

    有了這個兒子，香火算是有了延續(xù)，斷弦七八年上官里仁也就再沒有打算續(xù)娶了。上官致遠漸漸在jiejie的照看和養(yǎng)父的寵愛中長大，家里好吃和好穿的都讓他占了先，jiejie雖心有不悅，但從不敢公開抱怨，她知道這個撿來的弟弟在爸爸心中的分量，就是弟弟偶爾一次摔跤，上官寧靜會招致父親上官里仁的幾個火辣的耳光。jiejie上官寧靜由于精神時好時壞，最后只好遠嫁他鄉(xiāng)，那年，上官致遠已經(jīng)上了中學。

    上官致遠打小就聰明好學，這讓上官老師心醉不已。上官里仁出門唱戲帶著他，長期的耳濡目染，上官致遠竟記得許多戲詞，遇到上官里仁唱得忘詞的時候，上官致遠總能幫他提提詞。隨著歲月的流逝，上官致遠逐漸長大成人，教了大半輩子民辦的上官里仁對他的希冀也越來越大。他要把上官致遠培養(yǎng)成才，讓他當醫(yī)生，成為一個吃皇糧的公家人。可偏偏就是天不遂人愿，上官致遠先是中考時失利，養(yǎng)父想他去讀衛(wèi)校的愿望落空。接著上官里仁含辛茹苦地供上官致遠讀高中，他想把上官致遠培養(yǎng)成一個大學生，沒想三年高中下來，上官致遠在去年的高考中又落榜了。那年月大學也難考，面對這種結果，上官里仁沒有說什么，他只是鼓勵上官致遠再考一年。整整一個暑假，上官里仁搭了一個簡易塑料棚日夜守在自家的桔園里，他想等桔子成熟后賣點錢給上官致遠籌復讀的學費。

    可天有不測風云，暑假過后上官里仁雙腳突然無法站立了。村里的老人說，上官老師的腿是晚上在桔園的棚子睡覺受了潮氣侵襲所致，也有人說是年輕時唱戲沒有注意保暖，所以寒了腿。

    剛開始，上官里仁的腿只是感覺走路沒有力氣，手在黑板上寫不了一會兒就要停下來，后來隨著病情的惡化，上官里仁走路要拄著拐杖摸著墻才能去上課，有一次，上官里仁在講臺講課時突然摔倒，全班的學生驚叫著涌上來攙扶他……可即使是這樣，上官里仁還是堅持讓兒子復讀考大學。他表現(xiàn)出驚人的毅力，除了在學校堅持上課，假日里，他還在自家的屋后侍弄著一塊菜園，村里人時常會看到上官老師坐在凳子上給辣椒茄子除草松土，為葫蘆豇豆搭藤上架……

    去年初秋，在一個烈日當空的午后，上官致遠趁著放假回家去看一下養(yǎng)父。走進熟悉的家里，上官致遠一眼望到桌子上是父親的那根旱煙袋，這是他人在家的標志，因為父親基本上煙袋不離身的，就是在學校上課也要帶著，許多學生都被他的煙袋敲打過：煙袋打到頭上時，上官里仁總會帶上一句，長點記性！

    上官致遠喊了一聲爹，沒有人答應，于是他推開后門，一眼望到屋后菜園里那坐在凳子上的佝僂瘦小的身影：趁著星期天，父親正在埋頭拔著茄子地里的草，那黃豆大的汗珠正從額頭兩頰滾落下來，拔一會兒，就艱難地帶凳子往前移。旁邊一個水杯已經(jīng)離他有點距離了，只見他用鋤頭把挑起杯子上的細繩，想把杯子帶到跟前，可沒想杯子卻滾落到了一邊。上官致遠見狀不由鼻頭一酸，他喊了聲：爹！上官里仁聽到喊聲，摘下頭上的草帽，用毛巾擦了一把汗，說聲，回來了。

    “爹，你身體這個樣子，不要太勞累了?！鄙瞎僦逻h說著把杯子遞到父親的手中，“要不我不復讀了，大學不考算了，我可能沒有那命！再說你也要人照顧。”

    “不考大學，你能干啥？窩在家里一輩子沒有出息！”上官里仁顯然不滿兒子這種想法，自己教了大半輩子書還是個民辦老師，現(xiàn)在兩腿成這樣了，就連民辦老師這碗飯都難保了。上官里仁腿出問題后，村里已經(jīng)暗流涌動，有些人就開始覬覦上官里仁這個民辦老師的位子了。對民辦老師有著生殺大權的賴根正支書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他私下里和上官里仁本人溝通過，也廣泛聽取了群眾的意見。上官里仁說，不讓我教書，這不是讓我走絕路嗎；而許多學生家長都說，上官老師只要能動，不影響教學就行了?？紤]到上官老師不教書生活沒著落還有村里村民的意見，賴根正于是暫時讓他教著。上官里仁沒想到自己晚景竟是如此凄涼，原本指望著熬上一陣子就能轉正了，可這腿偏偏就這樣不爭氣?，F(xiàn)在他唯一就是希望自己能這樣撐上幾年，在有生之年看到上官致遠考上大學，并供他成為一個公家人。

    上官致遠不想違拗養(yǎng)父的意愿，況且他自己也想上大學。既然如此，那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是去考大學。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養(yǎng)父快樂。可不曾想，春節(jié)過后，上官里仁下肢開始萎縮了，精神面貌也大不如前?！皦Φ贡娙送?，鼓破萬人捶?！贝謇镆延腥碎_始提出異議了，說是為了孩子著想，上官老師應該要退下來了。兩個月前，上官致遠回了趟家，他就聽到了村里的風言風語，許多想進小學校的人已經(jīng)開始行動起來。

    其實鬧得最兇就是鐘家寨那鐘衛(wèi)國兄弟幾個。鐘家寨是離富河村最偏遠的一個自然村，富河村小學在那里設有分點。鐘衛(wèi)國是個退伍軍人，先在村做過一般村干部，后來改行在鐘家寨分點教書。他的父親名叫鐘高手，是個老中醫(yī)，醫(yī)術甚是了得，在當?shù)睾苡忻?。除了老中醫(yī)鐘高手，他們家族中還有兩個有出息的人：一個叫鐘高明是個工農(nóng)兵大學生，在咸安地區(qū)行署；一個叫鐘高才，先在朝陽高中當過書記校長，后來調(diào)到了富川縣教委當了副主任，按輩分，鐘衛(wèi)國應該叫他們堂叔。這兩人加上鐘衛(wèi)國的父親鐘高手，在富河村被稱為“鐘氏三杰”。鐘衛(wèi)國兄弟有五個，分別叫衛(wèi)國、衛(wèi)民、衛(wèi)家、衛(wèi)東、衛(wèi)星。這鐘衛(wèi)國一家兄弟多，家族勢力大，雖說左右不了富河村的事務，但在鐘家寨可是說一不二，有些時候，就是富河村的支書賴根正去鐘家寨處理什么事情，那還得仰仗鐘衛(wèi)國這一家。

    鐘家的老三鐘衛(wèi)家是個瘸子，平日干不了生活，在家里彈棉花的。這一次眼見上官里仁身體不行了，學校已經(jīng)跟村里反映了這一情況，村里正在醞釀找人頂替上官里仁。聽到風聲的鐘衛(wèi)國挑著一擔洗凈曬干的花生，領著三弟衛(wèi)家在一個天剛擦黑的傍晚時分，沿后山的僻靜小道來到富河坪，找到了賴根正。鐘衛(wèi)國開門見山地說，想讓他家的老三來頂這個缺。他想，只要鐘衛(wèi)家能教民辦，就讓他在鐘家寨教分點，自己則可以上調(diào)到富河村本部，這可是個兩全其美的事情。

    賴根正看著那擔上好的花生還有鐘衛(wèi)家先前給自已送過來的簇新的棉被，心里美滋滋的。他深深懂得處理事情的奧妙，那就是不能急，如果一下子確定下來，就沒有人來進貢他。這時，老謀深算的他面露難色地說，看你們兄弟，這不是陷我于不義嗎？上官老師現(xiàn)在落難，我要把他給下了，那不是趁人之危嗎？鐘衛(wèi)家聽了道，賴支書，這事要是真這樣了，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只能怪那上官老頭自己腿不爭氣啊，你說他也真是的，本來他民師轉正一事，我高才叔已經(jīng)給他弄得差不多了，我聽說那上官老頭糧油關系都已經(jīng)辦好了，可他偏偏就在節(jié)骨眼上出事，也真是命蹇福薄。賴根正說，鐘老三，你說得是啊，上官老師眼看要轉正了，把他弄下來，那他還不得恨我一輩子。鐘衛(wèi)國一聽支書的話，覺得弟弟剛才的話像是幫了倒忙，于是他有點急眼了：賴支書上，那上官老頭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就算他能轉正，只怕他也無福消受了！他站都站不穩(wěn)了，你說一個瘸子還在那里把個位子占著，那叫什么事?。磕憧茨阍秸f越離譜了，賴根正見鐘衛(wèi)國口無遮攔的，有點不悅，心想你家這老三不也是個瘸子嗎。賴支書，我聽在他班上的孩子回來說，有一次他硬是重重地摔在地上，把班上的孩子都嚇哭了，賴支書，這會出人命的！鐘衛(wèi)國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于是又換了個角度來說服賴根正。鐘衛(wèi)國此言一出，算是擊中了賴根正的軟肋。賴根正沉吟了片刻后說，是啊，上官老師這事是得解決了，老拖著也不是個辦法。鐘衛(wèi)國兄弟兩見事情有了轉機，不禁是喜形于色。最后，賴根正說我最近呢忙著蓋房子，還缺點木料，我正為這事犯愁呢……那賴支書，你怎么不早說，要木料，我們鐘家寨有的是，到時候，我找個時間給你送來，鐘衛(wèi)國是個何等機靈的人，他聽出了賴根正的言外之意。聽了鐘衛(wèi)國的話，賴根正不由是眉開眼笑說，那好那好，那你們這事情，我放在心上了，容我上門去給上官老師做做工作，村里得開個會，我總不能搞一言堂，你說是不。

    賴根正于是到上官里仁家動員他退下來，其時，上官致遠還沒有返校，他親耳聽到賴根正給養(yǎng)父提這個事情。這次賴根正是來者不善，因為他說話的語氣已經(jīng)變得較強硬，不像上次那樣是商量著說，明顯帶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了。上官致遠看到父親已經(jīng)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們都來欺負我了不是？見我腿這樣了，都來推老牛下坎……我還能動，想讓我在學校退下來，除非我死了！賴根正沒想到上官里仁反應這樣強烈，最后，只好悻悻地走了。賴根正走后，上官里仁還在生氣：別以為我不知道，這癩痢頭是得了別人的買賄，這個落井下石的賴根正！

    看到眼前的情景，上官致遠的內(nèi)心痛苦極了，這節(jié)骨眼上說不讀了，無異是在養(yǎng)父傷口上撒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有考上大學才能對得養(yǎng)父的養(yǎng)育之恩。返校后，上官致遠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經(jīng)濟上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其實他真的是怕回家，怕去想這件事情，怕看到養(yǎng)父那雙腿，那雙肌rou萎縮，骨瘦如柴的雙腿……更怕看到父親的那雙眼，它似乎總是在說：“我孩子肯定能行，從小就聰明的你肯定不比別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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