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節(jié)
就這一個眼神, 宛如兜頭澆下的一盆冷水,突然讓他從這幾天師徒情誼之間清醒了過來。 “你在騙為師?!?/br> 他頗有點(diǎn)兒一字一頓地說,冷清的眼里微微露出了點(diǎn)兒慌亂和炙熱,企圖從喬晚的臉上探究出不一樣的神情。 笑笑受了不少苦楚和驚嚇,總歸身上沒有多少大礙,更何況她今天闖下了這么大禍,受這懲處也是應(yīng)該的。 到這個時候,周衍愕然微感慌亂地發(fā)現(xiàn),比起笑笑的情況,他更想知道這十幾天來的師徒情誼是不是都是一場空。 這幾天來,周衍確實(shí)察覺到了點(diǎn)兒微妙之處,比如好端端地,喬晚為什么突然像是放下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再劍拔弩張,又比如,喬晚和蕭綏為什么會這么機(jī)緣巧合地就撞上了他與笑笑之間的談話。 但這些,都被周衍給有意識地忽略了。 只要喬晚,他這徒弟愿意再回到他身邊,他都可以裝聾作啞,裝作不知道。 因?yàn)樗钦娴暮蠡诹恕?/br> 洞府里燒著降真香。 高高在上的玉清真人闔上眼,眼睫上落了點(diǎn)兒霧氣。 在那回停云山圍獵,他舍棄了喬晚,目睹喬晚木然平靜的眼神之后,他就后悔了。 他一直對不起他這個徒弟,笑笑是最重要的不是嗎?笑笑才…… 可是現(xiàn)在比起笑笑,他竟然因?yàn)槟且粋€眼神,更怕喬晚再次離開他。 周衍睜開眼,靜靜地看了一眼喬晚,這才又開了口,“我還記得你當(dāng)初剛拜入昆山時的那天?!?/br> 個子矮矮的,見識短淺,愛慕虛榮,貪圖便宜,知道自己拜入了玉清真人門下后,恨不得全世界都給炫耀個遍,這也是當(dāng)初大多數(shù)昆山弟子都不喜歡她的原因,他當(dāng)時其實(shí)也皺著眉,略覺得困擾。 但就算丟給了陸辟寒帶著,喬晚對他這個師父的尊敬和依賴卻絲毫沒磨滅半分。 聽到周衍突然說這話,喬晚略感詫異,同時又覺得不是很意外。 周衍遲早會發(fā)現(xiàn)她居心不良,只不過她沒想到會這么早??赡苓€是她經(jīng)驗(yàn)不夠老道。 想到這兒,喬晚身體有些僵硬,略斟酌了一會兒,開始琢磨著,既然周衍都發(fā)現(xiàn)了,要不要干脆攤牌得了。 欺騙別人感情這事兒,她怎么做怎么還是有點(diǎn)兒不對勁。 于是,在周衍目光之下,喬晚思索了一會兒,還是坦然承認(rèn)了。 “是。” “抱歉,”喬晚避開眼睛,“我的確是另有所圖?!?/br> 話音剛落,周衍也沉默了,白發(fā)自肩頭滑落,玉清真人的嗓音突然有些冷。 “那你為的是什么?” 喬晚抬眼,去直視周衍那雙冷清的眼,不加掩飾地開口:“誅邪劍譜?!?/br> “我聽說真人你有誅邪劍譜?!?/br> 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周衍眼里的震動:“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是嗎?”喬晚搖頭,“這不重要。我只是想問真人?!?/br> 畢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沖著別人東西來的,喬晚頓了一下,遲疑且含蓄地問:“想問真人愿不愿意出借誅邪劍譜一觀?!?/br> 只要周衍肯借,她就能用神識鐫刻,在腦子里手動抄寫一份。 周衍:“……” 靜室里倏然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誅邪劍譜,原來就是為了誅邪劍譜。周衍嘴唇動了動,臉上血色盡褪。 明明都猜了出來,但當(dāng)喬晚不閃不避地看著他,直說來意的時候,周衍恍然還是有種心如刀絞的感覺。 男人抿緊了唇,額頭上豆大的汗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是嗎?原來你是為了誅邪劍譜而來?!?/br> 男人長身玉立,袍袖垂立,面前的桌案上還擺著張琴,端得是雅正持重,如覆壓了一層霜雪的睫x垂著。 喬晚知道周衍是個渣,雖然皮相生得好,但依然是個渣,但現(xiàn)在這感覺…… 不由得忐忑地想,怎么倒像是她渣了? 就在喬晚不安地擦著臉上的血的同時,周衍突然又開了口。 “倘若沒有誅邪劍譜呢?” “倘若沒有誅邪劍譜……”這話說出來,就連周衍也覺得有點(diǎn)兒可笑,“喬晚,你接近為師,是不是哪怕還有一絲真心?!?/br> 說到這兒,周衍那完好的右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扶住她肩膀,問她個究竟。 這要她怎么回答。 她現(xiàn)在還不想和周衍撕破臉,握緊了劍,喬晚還是選了個比較有禮貌也比較生疏的回答。 “前輩是當(dāng)世劍道巔峰,人人心向往之,雖然我與前輩之間師徒緣分已斷,但在劍道一途上,晚輩依然不改對前輩的崇敬?!?/br> 這客套話周衍哪里聽不出來。 “好?!?/br> 周衍只回答了這一個字。 靜室外風(fēng)雪大作。 “也好。” “倒也好?!?/br> “那……大光明殿那位妙法尊者呢?!?/br> 冷不防提到妙法,喬晚又一頓,緩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算是接受了之前的說辭。 “我與尊者之間以平輩相交,雖無師徒名分,卻有師徒情誼?!?/br> “那你更看重他對嗎?”周衍垂眸:“和為師相比,你看重這個半道認(rèn)識的‘長輩’?” 這回喬晚沉默無言了。 雖然沒回答,但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 和大光明殿那位相比,他這個做師父的的確有夠失職。 喬晚太冷靜了。 周衍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竟然教出來了這么個冷靜的徒弟。 冷靜而有理智,笑笑和她相比,甚至成了個長不大的嬰兒。 他或許該憤怒的,但這時候,他這些憤怒、不甘、悲痛、幡然的悔意和嫉妒好像也成了無理取鬧。 也就在剛剛,喬晚眼神清明冷冷的質(zhì)問,突然讓他想起了學(xué)劍的初衷。 劍乃殺器,平定天下,澄清事世,掃蕩敵寇的殺器,繼而羞愧自己道心蒙塵。 他錯過了這個徒弟,喬晚陪伴在他身邊數(shù)十年,他竟然錯過了這良才美玉數(shù)十年。 如玉的左手撫上了桌案上的琴,蒼白的指節(jié)緩緩地勒緊了桌上的琴弦,琴弦每一顫,宛如心里用力的一顫,顫得他渾身上下冒著虛汗,心里也刀絞一般地驟縮成了一團(tuán)。 良久之后,周衍這才又開了口。 “誅邪劍譜不在我這兒?!?/br> 不在他這兒?! 喬晚睜大了眼。 “我曾發(fā)誓今生不練誅邪劍譜?!毕氲骄眠h(yuǎn)之前的那件往事和秘辛,周衍用力地抿緊了唇,“早在幾年前,我就將劍譜交給了你師兄?!?/br> “如果你想要,不妨去找他,我想,辟寒一定愿意給你?!?/br> 想到她和大師兄之間這緊張的關(guān)系,喬晚糾結(jié)了一瞬。 既然問都問到了,在這兒繼續(xù)待著也沒意思了,行了一禮,果斷告辭。 “前輩好好休息,晚輩先行告退?!?/br> 周衍臉色蒼白,沒攔著她。 只是在喬晚即將走出門的那一瞬間,突然問道:“之前上山,也是為了赤火金胎?” 玉清峰上常年落雪,雪珠子和著呼嘯的寒風(fēng)一并涌入了這方不大的靜室。 明明知道這是周衍給她最后一次的機(jī)會。 如果她稍微修飾一下語句,周衍或許還會當(dāng)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重續(xù)師徒情誼,重新將她當(dāng)作他這小徒弟。 但她說不出口。 拂去了肩膀上凝結(jié)的血水,喬晚微微側(cè)目,果斷地回答:“是?!?/br> 頭也不回地邁步走出了洞府。 喬晚轉(zhuǎn)身之后,周衍身形一晃,差點(diǎn)兒頹然跌坐。 “錚——” 一聲清音。 琴弦深深地勒入指腹,滲出了一串血珠。 周衍眸色轉(zhuǎn)深,面無表情地咳出了兩口血。 他從來沒發(fā)現(xiàn)喬晚竟然這么鐵石心腸,也從來沒有這么后悔過,之前為什么要強(qiáng)求再續(xù)這段師徒緣分。 他寧愿她上山之后還記恨他,疏離他,對他視若不見。 也好過現(xiàn)在…… 眼一瞥,無意中和不遠(yuǎn)處的銅鏡撞了個正著,倒映出白發(fā)皓顏的男人。 也好過像現(xiàn)在,給他編制出了一場夢境,又殘忍地捏碎了,這就像報(bào)復(fù),報(bào)復(fù)他曾經(jīng)予以她的一場鏡花水月。 所謂殺人誅心,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