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31
他上一次做出這種事的時候,氣得小賢頭也不回地扔下他走了,一走就是七年。而今才方重逢,他又重蹈覆轍做了庶幾相似之事。哪怕都是不得已。他畢竟又對自己的兄弟下手了。倘若小賢此刻罵他,給他一耳光,又氣得甩手要走,嘉斐也絲毫不會意外。 然而,甄賢沒有。 嘉斐凝神屏息地等了許久,直等得心焦難耐,險些脫口追問個回話,終于聽見甄賢輕聲對他說:“殿下,是甄賢錯了,甄賢……不會再離開殿下了?!?/br> 眼前的小賢幾乎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垂著眼,嗓音低沉輕柔,平靜得如同封凍湖水。 他怎能如此平靜呢……為什么?為什么他沒有憤怒?沒有再像從前那樣生氣地質問自己,和自己爭吵? 嘉斐一陣茫然困惑。 他忽然又覺得,小賢似乎稍稍有些變了。 那是當然的不是么。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彼此都不再是當初熱血少年,他自己也變了許多,又怎能要求小賢始終如初?何況小賢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然而他又無法自控地為這種變化而感到恐懼。 此刻,他竟會不知道甄賢在想什么,他竟然無法猜透小賢的心思,這認知叫他頓生惶恐,忍不住就冒出千奇百怪的雜念,甚至向著萬劫不復地深淵徑直墜落。 是了……小賢這樣的人,最是容易將這些事情都背到自己身上。小賢一定還是在怪他的,認為他為了將自己抓回來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利用七郎,認為是自己的離開才令七郎遇險,所以才會說出這種話,以此要他保證不再做出這樣的事。 “你覺得我在脅迫你嗎……用別人的性命脅迫你順從我的心意?” 陡然,嘉斐眼中騰起灼熱火光,卻又立刻熄滅成灰。 甚至連自己也未曾察覺,他便用力鉗住甄賢手臂惡狠狠地將人拉扯近前,死死盯著那雙宛若平湖的眼睛,沉聲再開口時,語聲里的戾氣已毫無意識地溢出來。 “我不會和你置氣說什么‘既然如此,我放你走’之類的傻話。沒錯,我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你走的。所以你要覺得我不擇手段,覺得我是在脅迫你,都沒所謂——” 但甄賢卻再一次打斷了他。 他沒有讓他再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坦然卻又堅定地看住了他的眼睛,又對他說了一遍:“我錯了,我不會再離開你了。”而后,竟反過來伸手將他抱住了。 這懷抱何其溫暖,一如耳畔語聲。 嘉斐心尖一顫,腦海驀地一片空白,整個人完全懵了。 然而嘉斐這一生都不曾知道過,那一刻的甄賢說出這句話并不是說說而已,更不是妥協(xié),而是一個誓言。 當思緒終于冷靜,甄賢便已想得清楚明白。 他明顯察覺了嘉斐身上隱隱彌漲的戾氣。 甄賢并不敢自詡重要,不敢以嘉斐利用幼弟與韃靼人開戰(zhàn)的緣由自居,但二殿下這無意識間流露的狠厲讓他心驚不已。 他赫然發(fā)現,殿下稍稍有些變了。 甄賢記憶中的嘉斐,曾經是個溫柔的人,不僅僅只對他一個人溫柔而已。殿下從不曾苛待過任何一個好人,甚至飛禽走獸。 嘗有一次,殿下帶著他偷溜出去玩耍,在京城巷角看見一只甫出生不久的小狗崽,渾身癩瘡又吐又瀉,骯臟極了,一看便是得了重病快要死去的模樣。但殿下立刻就抱起它帶了回去,請來大夫悉心救助,任誰阻攔也沒將它扔下。 那是一個發(fā)自本能的舉動,沒有半分猶豫,亦不是要做給誰看。 那些天里,他陪著殿下,看著殿下沒日沒夜親自照料那只又臟又臭的小狗,甚至抱著它睡覺只為了安撫它仿佛噩夢般的抽搐,直到小狗終于奇跡般地好轉過來。 那時他覺得這樣的殿下簡直溫柔地令他眼眶濕潤。 就是這份溫柔,讓他下定決心,今生今世只追隨殿下一人。 僅僅文韜武略胸懷大志是不夠的,一個守成天下的君主,當有一顆溫柔的心才能仁愛四方。 可他眼睜睜看著這顆溫柔的心一點點冷硬起來。 七年前的兄弟之爭,是他年少無畏心中只有輸贏,一時意氣給殿下出了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韜光養(yǎng)晦,以退為進”的主意,本意并不想要誰的性命,卻未想波詭云譎局勢復雜,很多事一旦開了頭便不再是他們能掌控的,最終導致了那樣慘勝如敗的結局。 他自責,是因為他心中有愧,更是因為他不信,也不能信,他心目中溫柔的殿下能夠狠心逼死自己的親手足。 七年前的那一天,他同樣追問過,然后和殿下大吵了一架,在殿下試圖強按住他的時候慌不擇路地逃了。 一晃七年,再重逢,他知道他錯了。 他曾經無數次說服自己:他不該留在殿下身邊,因為他會影響殿下的判斷,會拖累殿下的名譽,甚至或有一天,他還可能成為被用來刺傷殿下的刀。 然而這一刻,當他終于面對面再次看清那雙叫他牽掛不已的眼睛,看清那些于眼底隱隱沸騰的黑潮。他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錯了。他不該那樣扔下殿下一走了之的。 如今的殿下,比之七年以前,愈發(fā)像只行走在刀鋒上的困獸,甚至不自知腳下鮮血淋漓。 殿下竟然做了這種設局開戰(zhàn)的事,不僅以命相搏,更是以國相搏,如此豪賭,勝了才是魄力膽色,萬一敗了,必是天下浩劫。 可他們勝得如此艱難驚險,如今想來,全是后怕。 兵行險招,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甄賢不知他怯懦逃離的這七年中,殿下究竟都經歷了些什么,才導致今日這般不計后果的激烈,就似寶劍開刃,可以殺敵,亦可自損。他只恨自己這七年不曾守在殿下身邊,不曾與殿下排憂解難分擔苦痛,不曾在殿下行差踏錯時將之緊緊拽住。 他曾經那樣害怕,害怕他與殿下之間這微妙的維系終會成為彼此的毀滅。但同樣的錯,他絕不能允許自己再犯。 若有血,甄賢不畏懼流,若有罪,甄賢不介意扛,但他不能讓殿下被陰霾泥淖困住。他想看見他自幼憧憬的那個人耀眼依舊壯志得酬。 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所有曾糾結輾轉的愁思心病,全在這一刻付之一炬,再沒有猶疑困惑,再沒有動搖退縮,唯有平靜寧和。 甄賢環(huán)手抱住嘉斐,低頭將前額抵在嘉斐鬢角,輕柔且堅定。 這動作如此親昵,飽含太多不予言表的情愫。 濕潤的吐息那樣近,隨著體溫一起灼熱,彼此都能聽見對方怦然不已的心跳聲。 嘉斐懵了半晌,略側臉頷首,試探地低低喚了一聲:“小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