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101
嘉斐從小沒了母親,為此一直在怨恨父皇,覺得是父皇沒有盡到保護母親的義務,反而將他的母親如棄子一般拋下了,才使得母親早亡。這點心思,縱然兒子不說,父親也一目了然。 他甚至為此將嘉斐在永和宮生生圈禁了一年。 皇帝常唏噓惆悵,若非當年,他和嘉斐父子之間,何至于如此疏離尷尬。 可他也沒有辦法。 在其位,身不由己。 有人想要他廢后以絕外戚,有人想要他立長以安天下心,還有人想要他立賢以保萬民……每一張嘴開口便是國統(tǒng)社稷,每一個人出手便是公理大義,好像各個都有權指手畫腳。殊不知,天下事,蒼生事,就算他這個所謂的“天子”,許多時候,也無能為力。 他是真的沒有辦法。 他費了多大的勁才能保住他和皇后這唯一的一個孩子,保他在尚且幼小無法自保時不被那些漆黑的鬼手抓進泥淖無可自拔。 不管這個孩子能不能懂,能不能領這份情。這都不是一個皇帝的心意,而是父親對兒子的心意。 可是那一年,對一個幼小喪母的孩子而言,該是何等的絕望無助。 那一年之中,他一次都沒去永和宮看過。他不敢去,害怕那個孩子會用落入陷阱的野獸般驚恐又怨恨的眼神瞪著他這個父親。 他只在嘉斐離開永和宮以后,獨自去過一次,在空曠冰冷的宮殿里,看著墻壁上、柱子上那些陳舊凌亂卻依然觸目驚心的抓痕,久久呆坐無言。 那樣的印子,一看便是孩子的手。 之后他就命人封了永和宮。 嘉斐是他和皇后的兒子啊。他一直心心念念。所以他也著實很怕,他的冷酷與嚴苛會不會已經(jīng)把這個孩子毀了…… 身為一個帝王,他竟也還是會怕。大約只因他終究還是個人。任他如何誠心苦修,終逃不過人生之苦,逃不過執(zhí)妄。 或許,嘉斐如此癡迷不悔地投向了那個甄賢,當真是他這個父皇咎由自取。 心緒萬千,百感交集,皇帝臉上風云急涌。 然而皇帝陛下卻從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他的貴妃與賢妃,也是一肚子倒不出的苦水。 自己的兒子是自己十月懷胎掉下的rou,沒有不好的,但凡有一點不好了,那一定是被旁人教唆帶壞的。 嘉綬從來單純,這一回來突然心就野了。幼弟跟著哥哥闖了禍,難道還能是弟弟的錯不成? 劉妃低頭瞪著萬貴妃的裙擺一角,心中委屈,卻也不敢出聲怨怪,忍不住細聲抽泣。 而萬貴妃心底更是有滔天的哀怨。 她的四郎是個命苦的孩子,自從出世就湯藥不斷,明明是這么病弱的身子,還要整日為那位靖王殿下“鞠躬盡瘁”。 母子連心,嘉鈺是個什么心思,她大約是知道的??蛇@種事……怎么使得?她也試著勸過,但嘉鈺那樣的性子,她怎么勸得了。 打從二皇子嘉斐第一日到承乾宮,萬貴妃就不喜歡這個孩子。時至今日,她有多痛惜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有多怨恨這個元皇后所出的靖王殿下。 但這怨恨是不能有出口的。 元皇后王氏和陛下是少年夫妻,縱有千萬不好,在陛下眼中也是極好,連帶她生的兒子也比別的兒子要好出一截來。只王皇后是天朝牡丹,她們這些后來的妃嬪都是景山上的草,就連那從前的鄭惠妃繼立的鄭后也不能和王皇后比,她還有什么好和人家爭搶的。 萬貴妃當年,原本是不愿入宮的。怎奈一旨詔命,她的父親又喜不自禁,獻寶一樣上趕著要將她獻于帝王家?;拭豢蛇`,父命亦難違。她身不由己,只得認命。可到了如今,兒子不聽她的,父親也一直念她怪她,而她的夫君根本不懂也絲毫不在乎她,待她只有一點寡淡稀薄的恩情和無盡的嫌棄。她既不能不顧兒子,也不能忤逆父親,更不能與夫君分辯訴苦或尋求安慰……說起來是一品命婦,一國貴妃,這苦處又哪堪與人言? 萬貴妃愈想心中愈酸楚,也忍不住埋頭哭起來。 兩個女人跪在宮殿里,面如嬌花,服飾華貴,卻是凄凄慘慘哭聲此起彼伏。 皇帝氣還未全消,原本已不勝其煩,聽見兩個女人在一旁哭得愁云慘霧,越發(fā)是頭痛欲裂心煩意亂,終于忍無可忍暴呵一聲:“要哭全都滾到浣衣局哭去!” 這一聲斥,嚇得兩位妃子頓時噤若寒蟬,連帶著在內殿更衣的嘉綬都腳一崴一屁股摔在地上。 嘉鈺站在一邊,正讓宮人們整理腰帶,扭過頭見弟弟篩糠似的在地上哆嗦爬不起來,忍不住皺眉低聲罵他:“你抖什么?!?/br> 嘉綬哭喪著臉抬頭,求救地望著他四哥:“……四哥,父皇一會兒問話,我,我怎么說???” 那模樣顯然是被盛怒的父親嚇得夠嗆。 “你又不會編謊話騙人,你就怎么想照實怎么說唄?!奔吴暉o語地白他一眼。 小七兒也實在太窩囊了……要是落在陳世欽的手里,還不得被欺負死,真到了那時候,這先祖留下的大好山河算是要改姓陳了。 他兀自嫌弟弟不爭氣。 嘉綬卻是心慌意亂,仍磕磕巴巴追問:“那……那父皇要是生氣——” 父皇早就生氣了,也不差再多氣個一刻兩刻的。 嘉鈺原本想如是搶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去年今日七郎還總著角呢。再如何說也是親弟弟,真給他嚇哭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 如是一想,嘉鈺不由喟然,甩開左右還在整理他袍服下擺的宮人,過去安撫地將嘉綬摟進懷里。 “不怕。有四哥在呢?!?/br> 他一向不太給嘉綬好臉色,而今忽然如此溫柔,嘉綬整個懵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一頭扎進四哥懷里抱住了就不肯撒手,纏著嘉鈺哄了他好半晌,才悶聲悶氣地抹了一把眼淚,問:“四哥……蘇哥兒呢?” 瞬間,嘉綬只覺得是被他打了一悶棍似的,眼前一陣一陣泛黑,后槽牙都咬得“咯咯”響。 這小七,腦子里果然記不住點正經(jīng)事。 可這么一說,他方才進門的時候的確也沒瞧見蘇哥八剌。 人是和他一起進來的,想是被母親藏起來了。 父皇發(fā)難得突然,全無準備,只希望這韃靼小丫頭不要又惹什么新麻煩才好…… 一瞬心焦,嘉鈺忽然也有些后悔,懷疑自己這一回是不是當真賭得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