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說的，主子不妨去找管家仔細(xì)問一問?！?/br>
    何清六神無主地找到管家時，他正與季紹景匯報著什么，何清管不上禮儀規(guī)矩，更無暇顧及心頭的患得患失，跌跌撞撞跑過去，拉住他的袖子急急問起來。

    季紹景看不得他這副樣子，伸手扶了一扶，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道：“阿清，你先別急，你想知道什么本王告訴你?！?/br>
    何清把這他的手臂，微帶戰(zhàn)栗：“王爺，我家那里...臨州怎么樣了？”

    不知為何，他心頭的恐懼總是壓不下去，緩了一緩，才解釋道：“家中繼母帶著兩個弟弟，我與繼母雖有舊怨，可幼子無辜，亦是父親血脈，實在難以安下心來，我能不能親自去一趟看看?！?/br>
    一旁管家沉默良久，一聽他這話，嚇的連連擺手：“哎喲，何主子，這可萬萬使不得，臨州那地方，不僅天災(zāi)，人禍也不少呀，皇上派的人一到，要查賑災(zāi)錢款了，誰知道那些官兒爺兒的非說自己從沒見過什么銀兩，那些人一合計，都一口咬定是山匪盜賊劫了官銀，還派了好幾隊官兵去剿匪。現(xiàn)在那地方亂的像一鍋粥，危險的很，要是主子有什么親眷留在那里，最好還是叫人去探探，可別去趟這渾水?！?/br>
    新正已過，本應(yīng)是春意初綻時，斜伸的枝丫上仍有冰霜未消，晶瑩瑩掛在上頭，看在何清眼里只剩灰暗寒意。聽完管家一席話，明知道自己該聽勸告，卻還是忍不住緊緊抓了季紹景的衣袖，幾番欲言又止，都藏在眼神中。

    “方才你說皇上派到臨州的督官，是誰？”季紹景沒有理他，反而向管家問了一句，待得到答復(fù)，方伸手將何清略微散亂的發(fā)撥到耳后，應(yīng)允道：“去吧，去臨州，本王陪你一起?！?/br>
    臨州的災(zāi)情比傳言來的更嚴(yán)重，路上的雪化不干凈又凍得結(jié)實，原本潔白的顏色被一排排腳印、一條條車轍碾過，只剩污濁灰敗，就連本該生在土地積蓄蓬勃的苗，都如破爛麻繩一般萎萎貼在地皮上。

    何清在車上坐的不安寧，剛要問一問行到哪里了，恍覺車廂一震，竟甩的他仰面栽回季紹景身旁。

    “王爺，前頭聚了好些人，堵著城門，咱們就這樣進(jìn)去怕有不妥?！?/br>
    車外侍衛(wèi)聲音清晰傳來，何清伸手將簾一挑，果然見許多人或坐或站扎堆在城門附近，一見往來車馬，便一擁而上攔下來，伸手討要一點錢糧，那數(shù)量之多，簡直像蝗蟲似的，將不給東西的車主逼得寸步難行。

    何清從沒見過這陣勢，忍不住縮回脖子，回身問道：“鬧成這樣，官府都不來管管嗎？”

    “若是管得了，早就不會放任這么多人守在這里了。”季紹景說著，伸手從車?yán)锬贸鰝€包袱，擲到侍衛(wèi)腳邊，“一會進(jìn)城的時候把里面的東西朝遠(yuǎn)處撒，然后盡快沖進(jìn)去，不準(zhǔn)停下?！?/br>
    “里頭就是些干糧碎銀?！币姾吻搴闷娴赝约?，季紹景耐心道，順手將車簾掩下，只聽一聲揚鞭，車架劇烈顛簸起來，少頃一浪接一浪的喧嚷入耳，不多時即消弭無蹤。

    馬車一氣駛?cè)氤莾?nèi)，本想找間客棧住下，然而四處一打聽，才知所有客棧都被官府征用來安頓災(zāi)民了，剩下那些露宿野外的，都是些實在清貧，拿不出東西換食宿的。

    侍衛(wèi)無法，只好請示了王爺，駕車朝官府駛?cè)ァ?/br>
    臨州地方官名傅恃才，中等身量，中等長相，難得的是一張闊臉上雙目炯炯，眼神過處，恨不得將人身上燙出個洞來?？蛇@個人的心思智慧，絲毫對不起他的長相。

    聽得下人來報時，傅知州正翹腿搭在仆人背上剝一只金燦燦的橘子，瑞安王的突然到訪叫他頓了片刻，然下個動作，卻是先將橘子一口塞進(jìn)嘴里，草草拭去手上汁水，這才起身到府門口相迎。

    季紹景將住宿的事情簡單與他一說，他就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下來，正要招呼管家仆役打掃出一間院落，忽然記起一事，猶豫道：“王爺，下官失職，前幾日京城來了幾位同住在這里，眼下只剩一處稍偏僻的還空著，王爺要是...哎哎呀，我當(dāng)真糊涂，怎可委屈了貴客！王爺今日不如就睡在下官那處，下官隨意找個地方湊合一晚就好?！?/br>
    何清被他不想挪住處卻又上趕著逢迎的樣子逗的想笑，正垂著頭掩飾表情，就聽季紹景道：“傅知州太過客氣，其實本王此番而來是受人所托尋幾位舊知，叨擾不了許久，只要有一處容身就夠，實在無心折騰傅知州。”

    傅恃才聞言使勁一點頭，這才釋然招呼起來，親自領(lǐng)著季紹景去最里頭那處院子。

    半路上季紹景又問了幾句賑災(zāi)事宜，談及錢款用度，傅恃才笑臉一垮，掰著指頭喊起冤來：“王爺，并非下官隨口胡說，可皇上撥的銀子，下官的確沒見，要不然，寧侍郎與方侍郎帶著人成日在這里看著，下官也不能一點紕漏都不叫他們抓住呀。”

    傅恃才言辭切切，何清卻懶得聽他說的什么，一心盼著能早點趕去何宅，看看他早就回不去的家。

    若是老天有眼，興許還能再讓他見著哥哥...何清閉了閉眼，清醒又利落地將心底藏的半分妄想撲滅——他的哥哥滿心江湖，多存?zhèn)b義，就是這樣一個古道熱腸的人，卻在三年前聽說他自甘沉淪勾欄后，就與他徹底斬斷了聯(lián)系。

    “自甘沉淪呀?！焙吻迥钪?，臉上微微漫起點笑意，看著前頭季紹景的背影，卻是垂下了頭。

    還是不要去想了吧，將真相一一剖解出來有什么意思，反正他的曾經(jīng)早就改不掉了。

    季紹景好不容易應(yīng)付完傅恃才，轉(zhuǎn)身就看見何清低頭發(fā)著呆，便朝他走過去道：“你挑上些東西，本王這就陪你去城南?！?/br>
    何清還沒答話，就有人輕飄飄從院墻外跳進(jìn)來，半跪在地道：“王爺，城南屋宅大都損毀，屬下找了一圈，只發(fā)現(xiàn)三戶人家，但院門都緊緊關(guān)著，問話也不答，實在不知到底是不是何主子要尋的人。”

    這次跟來的并不是尚武，而是一個叫李甲的侍衛(wèi)，剛從暗處調(diào)到明處，何清與他并不相熟，因而不好說什么，只讓他趕緊套好馬車，自己親自去看看。

    走出院門，季紹景忽然想起什么，叫何清先去馬車上等著，自己回房往荷包里裝了點東西，才朝門口走去。萬事俱備，可恨那傅恃才去而復(fù)返，握著兩封書信匆匆折回來，拉住季紹景就往他眼前遞：“王爺你瞧瞧，下官著實沒糊弄人，這是有人剛剛拿飛刀釘在府門上的密信，王爺快瞧瞧吧?！?/br>
    “本王現(xiàn)下有事，還請傅知州稍緩一會，待本王回來，再好好與傅知州商討商討對策。

    季紹景往信上匆匆一掃便別開視線，然而到了門口，卻只見李甲一人守著馬，空蕩蕩的車廂叫他的心驀地慌亂起來——“何清呢？”

    第34章 三十四

    陰陰山風(fēng)，吹不散籠罩明月的晦暗，天色如墨，風(fēng)灌進(jìn)石縫，帶出嘶嘶拉拉的響聲，隱約還有狼嗥間雜著其中。

    何清的意識里只剩下難熬、撕扯、劇痛。

    一切變得太快，叫他措手不及，他現(xiàn)在只能回想起來昏倒前見的最后一個人——寧裴卿。

    寧大人在哪里？

    何清勉力支撐起身子，看清自己被扔在個山洞中，開口想喊，嘴唇微動，泄出的聲音卻喑啞不成句。

    下午他一人走到府門口時剛好看見階下停著一輛馬車，匆匆上去坐好，竟發(fā)現(xiàn)里面坐的人是寧大人。寧裴卿同樣吃驚，待聽完何清簡單解釋過，才笑著點點頭，說自己順路，可以捎他們一起去城南。何清正待說話，馬車卻突然動了，接著便有道黑影閃身而入，在他頸上狠狠一劈。

    ——他身上新仇宿怨皆空，實在想不出是何人下此狠手。

    鼻尖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舉目皆是蕭瑟陌生，何清心里慌亂，忍者難受朝有光亮的地方爬過去，越靠近，穢言穢語就聽得越清晰。

    “這都叫什么糟心事，人家有了銀子，婆娘孩子熱炕頭，咱們倒好，跟個縮頭王八一樣出不去，真他娘的憋死?！?/br>
    “不都說這是最后一次了嗎，到時候交完人換了錢，上頭有人保著，想去哪去哪，現(xiàn)在不到時候，你急個屁！”

    “得了吧，陸全現(xiàn)在屁事不管，心成天勾在那小爺們身上，誰知道銀子能不能要回來?！?/br>
    “你小點聲，萬一有人聽見怎么辦，你還沒挨夠揍？”

    “荒郊野嶺的，鬼能聽見?！?/br>
    洞口堵著的兩塊石頭上都坐了人，各握著馬刀，其中一個往石頭上磕一下刀把就罵罵咧咧幾句，到最后罵無可罵，啐了一聲大踏步往洞里來。何清嚇的縮著脖子躺回地下，假裝尚未蘇醒。

    “娘的，可別死了。”男人拍了拍何清的臉，見毫無反應(yīng)，伸手探過他的鼻息后皺著眉頭將人扛在身上，對另外一個道：“走吧，最后一個，弄上去老子今天就交代了?！?/br>
    山路陡峭，根本不容馬車通過，何清趴在男人背上，讓他腰間的馬刀硌的生疼，沒忍住哼了一聲，立馬被甩到了地上。